鲁迅全集(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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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罗曼谛克思潮和绘画(2)

b德意志罗曼谛克和珂内留斯

德意志罗曼谛克的美术运动,那出发点,是也站在纯粹地“造形艺术底”的正路上的。神往于古典主义的,即遥远的——而且民族不同的——异乡的心,现今是要反省自己的历史了。对于惟独确为自己们的民族所有的可以怀念的过去,那新的追忆,觉醒起来了。于是洁于真实和信仰的gute,alte Zeit——可念的往昔——的记忆,便充满了人们的心。从古典主义的理性底启蒙,向罗曼谛克的感情底灵感——在这里,被发见了可以指导新时代的艺术的机因。

罗曼谛克思潮的先导者,是文学者和批评家。域干罗达(Wackenroder)和悌克(Tieck),首先发觉了对于古典文化的时代,祖国的往昔也应给同等地估价。不复因为没有希腊那样的神祠,来骂祖国的中世纪,却在中世纪的美术里,也看见了和在希腊的一样,尊严的神的发现了。而且还要从艺术上,去寻求精神之美,真实之深,信仰之高。以艺术的观照,比较祈祷,而终至于惟独崇拜了真是基督教底的艺术。

他们两人,同作德意志的国内巡游,很为戈谛克的寺院和调垒尔的绘画所感动。域干罗达之作“爱艺术的修士抒怀录”(Herzensergiess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便是这一时代的好记念。继他们之后者,有勖莱该勒兄弟(Friedrich Schlegel,Augst Wilhelm Schlegel)。茀里特力勖莱该勒寓居巴黎,考察了聚在那里的历代的大作,而将成果登在报章《欧罗巴》上。奥古斯忒威廉则在那讲义上,和古典主义的形式主义战斗。

这些文学批评家的言论,很给了年青美术家不少的影响。他们要从古典模仿的传统脱离,以虔敬的心,更来熟视自然的姿态了。凯思巴尔茀里特力(Kaspar Friedrich)和菲立普渥多仑该(Philipp Otto Runge),便是那代表者。……然而不多久,从发心纯粹的动机中,竟强暴地萌生了浓厚的教义,初兴的新鲜的艺术运动,顷刻间变为沉闷的尚古主义了。而这全然硬化了的罗曼谛克的代表作家,是彼得珂内留斯。

彼得珂内留斯(Peter Cornelius)是生于狄赛陀夫的画师的家里的,年十三,便已进了那地方的亚克特美。从年青时候起,就有取古来的大家,加以折衷模仿的嗜好了。使德国的美术界,好容易这才萌发出来的泼剌的自然观的萌芽,尽归枯槁者,其实便是珂内留斯。他不但模仿德意志国粹的大作家调垒尔而已,还从十五世纪意太利的美术家们起,到拉斐罗,密开朗改罗——不但这些,其实是——古典美术止,一切样式,都想收纳。分明地可以看取这种倾向之作,是在调垒尔心醉时代所试作的,题为“瞿提的法司德”的素描的一套。人物的服饰,都是调垒尔式的循规蹈矩。本来拙于素描的他,就用古风来描出弯弯曲曲的线,人物的样子,也故意拟古,画得颇细长。在这里,可以窥见德意志的古画以及意太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风的消化未尽的模仿。

一八一一年,珂内留斯赴罗马。这地方,是已经有阿跋尔勃克(Overbeck)及其他拿撒勒派(Nazarener)的画家们,聚在圣伊希特罗寺,度着修士似的生活的。当这时,在宾谛阿丘上的巴多尔兑氏,便为这一派的画家们开放邸第,使他们作壁画。乐得描写生地壁画的机会的他们,便从约瑟的生涯里选取题材,试行合作。这画现今保存在柏林的国民美术馆,但是熟悉于意太利的壁画的人们,和这幼稚的壁画相对,怕要很吃一惊的罢。将童话的插图照样扩大而作壁画一般的笔法和生涩的拙劣的彩色”委实是乡下人似的笨相。然而好事的罗马人,却将便宜地成功的壁画,视同至宝了。穆希密氏也招致他们,使在宛亭的三室里,描写生地壁画。他们即从意太利的大诗人但丁,亚理阿斯多,达梭等选定题材,安排在三室里。勖诺尔(Schnorr)从亚理阿斯多的《罗兰特》,阿跋尔勃克和斐力锡(Fuhrich)从达梭的《得了自由的耶路撒冷》里,采取题材。珂内留斯是从但丁的《神曲》中取了画题,开手制作了的。但自从他离开罗马以后,便由范德(Veit)续作。最后,是珂霍(Koch)将这完成了。

一八二一年以来,应普鲁士政府之招,做着狄赛陀夫的亚克特美长官的珂内留斯,属望于巴伦的名王路特惠锡所治的绵兴市了。他为了这美术之都,所做的最初的制作,是在收藏古典美术的石刻馆的天井上,绘画希腊的神话和英雄谭。然而嘱咐给他的题目,较之装饰底,却是重在哲学底的。要排列普罗美调斯和爱罗斯,时间和空间,四季,朝夕的象征天界,水界,冥界及其他英雄们。必须以赫拉克来斯表人德,阿尔弗阿斯表爱,亚理恩表神惠。而且还有托罗亚之战。……因为嘱托的主旨,并非求装饰的效果,而在深刻的意义的象征,所以珂内留斯用了本色的——德意志风的——坚定,也就能够办妥了。

暂时在国内的各处,经营制作之后,他便离了狄赛陀夫的教职,定居绵兴市。这时得了装饰绘画馆的长廊的委托。然而他的抱负,是在胜过拉斐罗的画廊(教皇宫内)。但决不是在那成绩上——因为他以为仅作此想,也便是渎神之罪的。——倒是想以思想上的结构来取胜。是用思想的深邃,来克服描写的技巧的——诚然象个德意志人的手段。然而那结果,却不过表示了装饰法的拙劣和色彩的缺陷罢了。

其次的工作,是路特惠锡寺的生地壁画。在“审判”图上,珂内留斯的计画,是在“订正”那息斯丁礼堂的密开朗改罗。将密开朗改罗的粗暴,柔以拉斐罗的优美,将密开朗改罗的壮伟的人物,改成调垒尔和希缛莱黎那样的枯瘠的风姿——这些是他的主意。单是企图素描,是巧妙地成功了。然而也不顾技巧之拙,居然描画了的生地壁画,却虽在已经褪色的现在,也还是不堪。

一八四一年,珂内留斯因为拙于设色,为路特惠锡二世所厌,于是到了柏林。在这地方,他的“蛮勇”,还是使人们咋舌,但是给呵罕卓伦氏墓上所计画的构想,却恢复了他已玷的名声。描写和他的性情最为相宜的“观念画”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在这里,神学,哲学,演剧,美术,都保持着调和。“死是罪孽的报应,然而神的惠赐,是永远的生”那几句,是这所画的说教的题目。在这画的非常的大铺排,而且烦琐的构想之中,最夺目,也最有名的,是“默示录的骑士”。虽然也使人记起调垒尔所作的题目相同的术版画来,而这琦内留斯之作,却阴森而强烈得远。使人类灭亡的四物——战争,瘟疫,饥馑,死亡——在震慑的人们之上,暴风雨一般地驰驱。凡有在柏林的国民美术馆的阶梯的壁上,看见和德国最大的历史画家莱台勒的素描并揭着的这画的庞大的素描者,恐怕就非将对于珂内留斯的酷评取消不可罢。将墓上的壁画,中止实施的时候,珂内留斯的失望是很大的。但是,惟这不幸,于他却反而是天惠。为什么呢?因为幸而在未然之前,将曝露彩色上的缺陷,使辛勤的构想也因而前功尽弃的危险,预先防止了。惟在这里,他可以永远保存无玷的荣誉。这勤勉而长久的一生中的最后的大作,——且是和他的天分最为相宜的大作,——以最为有利的状态,——只是画稿,——遗留下来的事,大约是谁也不能因此没有几分感慨的罢。仿佛神也哀怜了这没有运气的忠仆似的。

陀拉克罗亚和珂内留斯——这是怎样神奇的对照阿。将蓄积在法兰西文化的传统中的一切优秀的技巧,加以驱使,而创造了纯粹造形底的,那出色的宇宙——在那里面,是永远旋转着美而有力的色彩和一切人间底的热情——的陀拉克罗亚,和北欧的乡下人一般的无骨力,全然缺着做画家的天分,却只蛰居于隐在想错了的构想之中的哲学底的观念世界里的珂内留斯。我们试一想象这在最大限度上,倾向不同的两个大人物,在南北两方,同时——而且被同一的思潮引导着——盛行活动的模样,实在是兴味很深的。陀拉克罗亚虽于大规模的壁画,也宁可牺牲了装饰底效果,描作油画风。珂内留斯则便是描在画布上的油画,也总想显出生地壁画之感。陀拉克罗亚的沉潜于作为画家的技巧,珂内留斯的梦想着理想的实现,是竟至于如此之甚的。倘将他们俩,从“伟大”这一点上比较起来,那无须说,陀拉克罗亚要高到不能比拟。(不独以作为画家而论,只要一读他所遗留下来的日记和评论,便知道虽在一般底教养上,也是一个杰出的人物。)然而,虽然如此,这两个作家,在比较法、德两国罗曼谛克思想的造形底表现时,是可以用作最适当的材料的罢。

c异乡情调和故事

但是,为使法、德两国对于罗曼谛克的关系较为分明起见,我还要关于两个可爱的作家,来费去一些话。这便是受了陀拉克罗亚的影响的襄绥里阿和珂内留斯的弟子勖温特。

绥阿陀尔襄绥里阿(Théodore Chasériau)者,在那血液中,就已经禀着怀慕异乡的心情的。当初,是安格尔的大弟子,曾受很大的属望和信赖,然而襄绥里阿的心,却渐渐和这古典主义的收功者离开了。而且又恰与带着正反对的倾向的,——在安格尔,是最大仇敌的——陀拉克罗亚相接近。生来就已继承着的异乡土底的性格,渐次支配了他的艺术了。戈恬评为“印度女子似的”的“蔼司台尔”,诚然是有着东洋底的肉体的女人。由印象深的——在襄绥里阿画里所独有的——大的眼睛而生色的那面貌,和微瘦,但却极有魅力的肉体,都秾郁地腾着十分洗练的异乡情调的香。是象牙一般皮肤的女人所特有的,神奇地蛊惑底的印象。法兰西画家的异乡趣味,是始于格罗和罗培尔(Léopold Robert),通俗化于陀康(Decamps),白热化于陀拉克罗亚,而陈腐于弗罗曼坦(Fromentin)的。这,罗曼谛克美术的显著的倾向之一,由受了陀拉克罗亚的感化的襄绥里阿来完成,正是很自然的事。

摩理支望勖温特(Moritz von Schwind)是绵兴时代的珂内留斯引导出来的。然而师弟的性格完全两样。和尊大而沉闷的珂内留斯相反,勖温特是又飘逸,又澄明。带着北方气的——然而用维纳的空气来洗练过了的——高雅的诙谐和快活的开朗的勖温特,令人记起格林的童话,乌兰特的俗歌,亚罕陀夫的帮事和摩札德的歌剧来。凡有在绵兴的雪克画馆所藏的许多小匡上,看见德意志风的传说的世界的人,大概总感到雪夜在炉边听讲童话一般的想念罢。“被捕的王女”,“三个隐者”,“妖精的舞蹈”,“魔王”,“神奇的角笛”,“林中的礼拜堂”……好象是得了美装的童话本子的孩子,开手来翻之际的的心情。从描着“七匹乌鸦”的一套水彩画起,至饰着瓦尔特堡城内的歌厅的壁画“竞唱”止——不但这一些,至于平常的风俗画“新婚旅行”和“早晨的室内”,也无不沁着幽婉的德意志罗曼谛克的空气的。在珂内留斯以骇人的喧嚷的大声说教的旁边,有一个低声喁喁地给听故事的勖温特,在德意志的画界,确是可贵的慰藉。(关于勖温特的朋友力锡泰尔,后来也许要讲起的。)襄绥里阿和勖温特——在这里,也可以窥见法、德两国趣味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