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罗曼谛克思潮和绘画(1)
较之古典主义的思潮,精神尤为高迈的罗曼谛克的时代精神,将怎样的交涉,赍给美术界了呢?古典主义的思想,是在明白的理智之下,只幻想着理想的世界的,在这之后,以人间底感情的自由的高翔和对于超现实底的事物的热烈的神往为生命的罗曼谛克的精神,便觉醒了。这新的思潮,将怎样的影象,投在造形底文化的镜面上了呢?而且以法兰西和德意志为中心的两种性格不同的民族的各个,既然受了这新的思潮,又显出怎样不同的态度呢?代表这两民族的美术家们,各以怎样的方法,进这新时代去的呢?——在这里,就发见近世美术史上的兴味最深的问题之一。但是,要将近世美术史上最为复杂的时代的当时美术界的状态,亘全体探究起来,恐怕是不容易的。所以现在只将范围限于极少数的作家,暂来试行考察罢。
a藉里珂和陀拉克罗亚
“假如在法兰西,也见有可以称为罗曼谛克的思潮的东西……”或者是“在维克多雩俄也得称为罗曼谛克的范围内……”加上这样的条件,以论法兰西的罗曼谛克者,是德国美术史家的常习。这样的思路,实在是将对于罗曼谛克思潮的法、德两国的关系,说得非常简明的。为什么呢?就因为从以极端地超现实底的神往为根柢的德意志罗曼谛克思潮看来,法兰西的这个,是太过于现实底的了。
在法兰西的罗曼谛克的美术运动,是从那里发生的呢?以什么为发端,而达了那绚烂的发展的呢?——要以全体来回答这问题,并不是容易事。非有涉及极沉闷而广泛的范围的探索,大概到底不能给一个满足的解答的罢。然而,至少,成为在法兰西美术史上,招致这新时代的最大原因之一者,实在是格罗(Tean Gros)的战争画。随着拿破仑的意大利远征——虽是一个非战斗员——在眼前经验了战乱的实况的他,便成了当时最杰出的战争画家了。在他,首先有大得称誉的“茄法的黑疫病人”,及“埃罗之战”和“亚蒲吉尔之战”等的大作。而这些战争画,则违反了以古典主义的后继者自任的格罗的豫期——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逆了他的主意——竟使他成了罗曼谛克画派的始祖。因为描写在他的战争画上的伤病兵的苦痛的表情,勇猛的军马的热情,新式的绚烂的色彩,东方土民的风俗——在这里,是法兰西罗曼谛克的画题的一切,无不准备齐全了。
反抗古典主义的传统而起的第一个画家,是绥阿陀尔藉里珂(Th.Géricault)。从格罗的画上,学得色彩底地观看事物,且为战士和军马的画法所刺激的他,从拿破仑的好运将终的时候起,渐惹识者的注意了。终在一八一九年的展览会里,陈列出“美杜萨之筏”来,为新时代吐了万丈的气焰。这幅画,是可怕的新闻记事的庄严化。描写出载着触礁的兵舰美杜萨的一部分舰员的筏,经过长久的漂泛之后,载了残存的少数的人们,在怒涛中流荡的模样的。还未失尽生气的几个舰员,望见了远处的船影,嘶声求着救助。呼吸已绝的尸骸,则横陈着裸露的肢体,一半浸在水中。如果除去了带青的褐色的基调和肉体描写的几分雕刻底的坚强,已经是无可游移的罗曼谛克期的作品了。况且那构想之大胆,则又何如。在由“战神”拿破仑的赞赏,仅将现实的世界收入画题的当时的美术界里,这画的构想,委实是前代未闻的大胆的。
然而更有趣的,是藉里珂为了这绘画,所做的准备的绵密。他不但亲往病院,细看发作的痛楚和临终的苦恼;或将死尸画成略图;或留存肉体的一部分,直到腐烂,以观察其经过而已。还扎乘筏生还的船匠,使作木筏的模型;又请了正患黄疸的朋友,作为模特儿;并且往亚勃尔,以研究海洋和天空;也详细访问遭难船舶的阅历。后文也要叙及和藉里珂的这样的制作法相对,则当时德国画家们所住的空想的世界,是多么安闲呵”——然而藉里珂可惜竟为运命所弃了。太爱驰马的他,终于因为先前坠马之际所受的伤而夭死了。
但他有非常出色的——竟是胜过几倍的——后继者。在圭兰的工作场里认识的陀拉克罗亚(Eugéne Delacroix)就是。称为“罗曼谛克的狮子”的他的笔力,正如左拉的评语一样,实在是很出色的。“怎样的腕力呵。如果一任他,就会用颜料涂遍了全巴黎的墙壁的罢。他的调色版,是沸腾着的。……”
在儿童时候,就遭了好几回几乎失掉性命的事的他,是为了制作欲,辛苦着羸弱的身体,工作了一生世。也不想教养学生,也不起统御流派的兴味,就是独自一个,埋头于制作,将生涯在激烈的争斗里度尽了。和罗曼谛克的文学思想共鸣颇深的他的性格,在画题的采取和表现的方法上,都浓厚地反映着。不但这样,直到他的态度为止——陀拉克罗亚的一切,实在是“罗曼谛克的狮子”似的。寻求着伟大的,热情底的,英雄底的东西,以涵养大排场的构想的陀拉克罗亚,是常喜欢大规模的事业的。先从慢慢地安排构想起,于是屡次试行绵密的练习。而最后,则以猛烈之势,径向画布上。在极少的夜餐和因热中而不安的睡眠之后,每日反复着这样的努力。到疲乏不堪的时候,画就成功了。只要一听那大作“希阿的屠杀”画成只费四天的话,则制作的猛烈之度,也就可以窥见了罢。
世称这“罗曼谛克的狮子”,为卢本斯的再生。具有多方面底的才能的他,即以一个人,肩着法兰西罗曼谛克的画派。色彩的强调,热情的表现,东洋风物的描写,叙事诗的造形化——他以一人之力,将法兰西罗曼谛克美术的要求,全部填满了。相传陀拉克罗亚的经营构图,是先只从安排色彩开手的,到后来,便日见其增强了色彩的威力。凡有在他旅行亚尔藉利亚时所得的最美的作品“亚尔藉利亚的女人”之前,虽是盘桓过极少时间的人,怕也毕生忘不了这画的色彩的魅力罢。“暂时经过了暗淡的廊下,才进妇女室。在绸缎和黄金的交错中,出现的妇孺的新鲜的颜色和括泼泼的光,觉得眼睛为之昏眩……”这是陀拉克罗亚自己在书简中所说的,但“亚尔藉里亚的女人”,大概可以说,是将这秘密境的蛊惑底的魅力,描得最美的了。
从陈列于一八二二年的展览会的出世之作“在地狱中的但丁和维尔吉勒”起——虽然色彩是暗的——已经明示着陀拉克罗亚的性格。在浓重的,郁闷的,呼吸艰难的氛围气里,那地狱的海,漾着不吉的波。罪人们的赤裸的身躯,在其间宛转,痉挛,展伸。也有因苦而喘,因怒而狂,一面咬住船边的妄者。……是具有和藉里珂的后继者相当的风格的画。这才在“美杜萨之筏”的写实味上,加添了象个罗曼谛克的超现实底的深刻了。穷苦的陀拉克罗亚,是将这画嵌了一个简质的木匡去陈列的,看透了他的异常的才能的格罗,便用自费给换了象样的匡子。
其次的大作,是威压了一八二四年的展览会,而成为对于古典派的挑战书的“希阿的屠杀。”支配着当时全欧的人心的近东问题,是挚爱希腊的热情诗人裴伦的参战,成为直接的刺激,而将这画的构想,给与陀拉克罗亚的。是使人觉得土耳其兵的残虐和希腊民族的悲惨的情形,都迫于眉睫之前的画。将系年青妇女的头发于马上,牵曳着走的土耳其兵,和一半失神,而委身于异教徒的暴虐的希腊的人们,大大地画作前景;将屠杀和放火的混乱的情形,隐约地画作背景的这画,连对他素有好意的格罗,也因而忿忿了。“这是绘画的屠杀呵。” (C'est le massacre de la peinture)虽是那战争画的始祖,也这样叫了起来。这画给与法兰西画界的刺戟,就有这样大。因为这一年的展览会里,还陈列着古典派的名人安格尔所画的,极意亚克特美式的——全然拉斐罗式的——“路易十三世的诉愿,”所以陀拉克罗亚在“希阿的屠杀”上所尝试的意向的大胆,便显得更分明。使法兰西的画界,都卷入剧烈的争斗里去的古典派和罗曼谛克派的对抗的情形,竟具体化在陈列于二四年展览会的两派的骁将的作品上,也是兴味很深的事。惟这画,实在便是罗曼谛克派对于安格尔一派古典主义者的哀的美敦书。
因为这画买到卢森堡去的结果,陀拉克罗亚也能够往访倾慕的国度英吉利了。于是才开手从司各得,沙士比亚,裴伦这些人的文学里,来寻觅题材。其中的最显著的,是从裴伦的诗而想起的——然而画了和诗的内容两样的情节的——“萨达那波勒”。亚述王萨达那波勒,当巴比伦陷落之际,积起柴薪来,上置美丽的床,躺着。而且吩咐奴隶们,将他生前所宠爱的一切的东西——从女人们起,直到乘马和爱犬——都在眼前刺杀。画是极其卢本斯式的,然而不免有几分混沌之感。色彩的用法,也到处总觉得有些稀薄。而这画之后,是那杰出的“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八日”出现了。是描写七月革命的巷战之作。手挥三色旗的半裸体的肉感底的女人站在前面。这是“自由”的女神。拿着手枪,戴着便帽的孩子,和戴了绢帽,捏着剑枪的男人,跟在那后面。这是用日常的服装,来描当时的事件最初的画。这画之后,接着是上文说过的——恐怕是他手笔中最美的——“亚尔藉利亚的女人”;接着是东方的风俗画和许多狩猎画;最后,就接着极出色的“十字军入康士坦丁堡。”描在这画的前景里的裸体女人的背上的色彩,曾经刺戟了印象派的作家,是有名的话。从格罗以来的以东方风物作藻饰的战争画,到这一幅,遂达了纯化已极的终局的完成。带青色的那色调的强有力,恐怕未必会有从观者的记忆上消掉的时候罢。
能如陀拉克罗亚的画那样,造形上的形式和含蓄于内的构想底内容,都个性底地统一着,并且互相映发着的时会——尤其在罗曼谛克期——是很少的。许多罗曼谛克画家——虽在法兰西那样尊重造形底表现的国民中,也所不免——都陷于所谓“文学底表现”的邪道,以徒欲单是着重于题材底的要素的结果,势必至于在绘画上,大抵闲却了造形底的要素了,对于他们,惟有陀拉克罗亚,却是彻头彻尾,正经的“画家”。不束缚于教义,不标榜着流派的他,是只使那泉涌一般丰饶的罗曼谛克底热情,仅发露于纯粹地造形底的东西的形式上的。以禀着那样的文学底笔力和丰富的趣味的他,而不谈教义,也不耽趣味,但一任画家模样的本能之力,来统御自己的事,在罗曼谛克的时代,是极为稀有的现象。但是,罗曼谛克的绘画——倘要走造形美术的正道——是不可不以这样的稀有的大作家为指导者的。虽在法兰西,陀拉克罗亚也还是孤独的画家。因为如布朗藉那样,以画家而论,并无价值,然而在文学者之间,却是有名的作家,以及大受俗众赏识的陀拉罗修等辈,都正在时髦的缘故。但在德国,则这文学偏重和思想偏重之弊,可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