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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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青年的梦(2)

青年 似乎有点头眩了。看了这情形,大约谁也会变非战论者罢。很想拖两三个主战论者到这里,叫他们演说一回。他们不知道这事实。异样的沉默,浸进脏腑去了,似乎要发狂。要叫些什么了。看这模样实在受不得。想到那样青年有望的人,那样天使似的孩子,那样善良的老人,那样年青的女人,都尝了死的恐怖,并且就从人们的手用了无可挽救的方法杀了的事,实在受不得。怎么办才好呢?这许多人们,都是被人杀了的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诅咒这战争!

不识者 你不想除掉战争么?

青年 一看这样子,无论怎么样人,总该要反对战争罢。至少也总该觉得战争这事,是怎样可怕的事罢。(少停)唉唉,胸口不舒服了。似乎要发脑贫血了。

不识者 孱头!静静的耐心看着。使这真事情一生不会忘却的好好看着。

青年 谁还会忘记呢。

不识者 尽你的力量看着。老老实实的,不含胡的看着。

青年 ……

不识者 头痛么?

青年 痛起来了。遇着了可怕的事实的人们,渐渐到了。没有穷尽。我觉得单是自己悠悠然的生活着,实在有些对不起人了。

不识者 好好的看。活着的人都不想看这事实。还是你尽量的看着罢。连看的力量都没有了么?平和大会,可就开了。

(鬼魂一走上演坛。)

鬼魂一 承诸君光降。我们今天,得了招待一位活人到这里的光荣。我们想从这位活着的人,将我们的心的几分,传布开去,为我们的子孙,早早成就平和的世界;所以今天开了临时会,特请反对战争的诸君光降的。凡是活着的人,总是单知道活人的话。便是对于战争这事,活着的人也只知道没有战死的人的话。没有战死的诸位,因为没有战死的幸福,忘却了真的战争的悲惨这一面,便常有照此说去的倾向。这是我们常常引为遗憾的。我们本来,并没有想要活着的人吃些苦的意思;而且这是我们的主人,就是人类,所不许我们的。我们单想要将我们所受的苦,不但是苦,苦以上的死之恐怖,死之恐怖以上的生之诅咒的万分之一,传给活着的诸君,因此教人类的运命得着幸福,我们所爱的子孙得着幸福,——单因为这一点意志,开了这会。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很以为然。诸位也都领会这主意,谁有想传给活着的人的事,便请说罢。有要说的人,请起立。

(鬼魂五六人起立。)

鬼魂一 (指定一人,)就从你起。

(鬼魂二,走上演坛。)

青年 仿佛很面善,呵,是了。在法国的插画杂志上见过的。那人是在荒野里,缚在柱子上死的。一定是这人。

(鬼魂二站在坛上,脸上有四个弹痕,衣服也很破烂。)

鬼魂二 诸君里面,也许有知道的。我就是德国的军事侦探,受了潜入法国的命令的人。我在那时,很以为名誉;而且想到自己的本领,竟得了信用,也很喜欢。很有好好的完了任务给人看的自信。我于是改变装束,混进了法兰西。

(鬼魂一有所通知,鬼魂二点头。)

鬼魂二 要演说的人还很多,而且时间又有限制,所以我的经历,只好省略一点了。总之我是德探,进了法国,而且苦心惨淡,为德国出力。我并不憎恶法国人。因为自己怀着鬼胎,对于法国人的那种好待遇,反觉得感激澈到骨髓。我爱德国人,但也尊敬法国人。到现在,我自然是无论那一国的国民都爱,那一国的文明都尊敬了。但活着的时候,实在是很爱和自己交际最密的法国人。因为法国人相信我,有时也发生嘲笑的意思,然而爱是爱的。见了法国的美的女人,也感到爱。请不要见气。但我并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因为爱祖国么?也不,就因为是自己的事情。至于自己的事情是怎样的事情这一节,却没有想。单觉得确凿是一件不可不做的事情罢了。我想,我是德国人,应该爱德国。我所做的事,是德国最要紧的事。也常常想,倘若我的事情做坏了,德国怕会灭亡,同胞也不知要受怎样的苦。这些思想在我已经很够了,不必再想别的了。我因此不失名誉不入歧途的生活着的。我想想自己是一个体面的德国人,是一件高兴的事。自觉到为祖国出力,是一件高兴的事。因为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得了称赞,也从心底里喜欢。其时战争开手了,我越加为德国活动。但到底被人看破,将我捉去了。我为德国,忍受着法人的憎恶和虐待。这时候,我倒还没有空活一世的心思。自己以为勇士。众人憎恶我,同时也称赞我。我被人领到荒野,缚在一根柱子上。各人的枪口都正对着我,专等士官的一声“放”的命令。这时候,我才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一生是毫无意思,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实在是说不出的寒心和可怕。“为什么做人做到这地步?战争该诅咒。”我这感想,嘴里是不能说,无从传给活着的诸公。但心底里,却以为“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时已经下了“放!”的命令。我在外观上,可是勇士似的死了。这自然是谁也不见得记念我;倘有人为我下泪,那可未必是德国人,怕还是我的情妇的法国人罢。诸君,不,活着的先生。我从真心说,假使我现在还活着,大约还以为给德国做事是自己的职务。假使战争完结以后,我还没有战死,大约便未必想到战争的可怕,正忙着讲我自己的功劳呢。而且随便到那里,都受优待,只是得意,也未必能想到别的事了。然而从死掉的看来,战争是确乎应该诅咒的。不愿我们的子孙再尝这滋味这一件事,实在是我们全体的心。死在人们的手里,无论如何,总是不合理的。我活着的时候,并非平和论者,而且是从心底里轻蔑平和论者的人;然而现在,对于无论如何没有力量没有结果的平和论者,我可都赞成了。这样下去,是可怕的。没有战死的人还可以,死的人可难受了。就是我们的子孙里的一个人,我们也不愿教他再这样想,我极想会见一位活人,并且请他尽些力,不教战争再来支配这世界。今天竟达了希望,我很喜欢。我所说的,从活人听来,也许是很无聊的话。因为要说话的还很多,虽然可惜,就此终结了。愿身体康健。听说你是日本人,我是没有轻蔑日本人的:就请你将我的意志传到日本去。

(青年很兴奋的想着。)

鬼魂一 这回是你。

(鬼魂三起立,没有两手,登坛。)

鬼魂三 我简单说罢。我的身受的苦痛,实在说之不尽。我是一个平和的人民。我不是勇敢的人,但也不是胆怯的人。我不是主战论者,也不是非战论者;不是国家主义者,也不是非国家主义者。我是画家。虽然不是世界知名的画家,朋友却都以为有望的。我是比利时人。战争的开初,我全不理会。因为我的意思,以为我是画家,画着画就是了;平和的人民,是未必会被杀戮的。我住在街里,德国兵入街的时候,也不很介意。看那德国兵入街的情形,虽然稍稍觉得奇怪,但倒是不很介意的看着的。然而有一天的晚上,四五个德国兵到我家里,硬要拉我的妻子去了。我很愤怒,叱责他们。他们都笑着。并且说要是不听话,没有好处。于是仍然要拖我的妻子去。我愤不过,直扑向一个兵。这时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定神看时,一个兵叫了一声倒了。一个说道,“杀么?”这一瞬间,我早被砍掉了右手,其次便是左手。从苦痛和恐怖间,发出一声“讨厌,砍了罢”的喊,我便被杀死了。我的妻子此后怎样,却是不知道。大约还是含垢忍辱的活着罢。我究竟是何为而生的人呢。难道我遇到这宗事,是应该的么?我想,还有战争的时候,便总有遇到这宗事的人,是一定的事。我实在不能不诅咒人生。不能不以为人的生命只是无意味的东西,不安定的东西。活着的先生,你怎么想?要是你也遇到了这宗事,便怎么样?你的意思或者正以为因此战争万不可打败仗,也未可知呵。从古到今,象我的人不知有几千万了,我为这些人哭。又想到此后遇着这类事情的人没有穷尽,又替活人可怜。什么人道呵,平和呵,爱呵,四海同胞呵,这些事全比空想家的空想,尤其空想。人是禀了被杀的可能性活着的,也有被弄杀的可能性的。倘没有弄杀也不妨事的觉悟,人生是总不能安心的。你有这等决心么?你也同我一样,单以为别人或者遇着,却未必轮到自己身上,便满足么?遇若这些事的人实在不幸,可怜,悲惨,很表同情,很苦了罢,你只是这么想就完了?没有遇着这些事以前,大约谁也这样想。可是遇着了试试罢。(异样的笑,)很是难堪的事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遇着这些事的人,除了听其自然,便没有法子么?怎么办才好呢?战争为些什么?牺牲者为些什么?被伴侣杀掉的,该怎么办才好呢?一国的战争是什么意思?战胜了又有什么好处?又是谁的好处呢?不全是空而又空的事么?为了这事,便几百万人非死不可么?先生,你见了聚在这里的人们,究竟怎么想?还能漠不关心,还能悠然自得么?这许多人的苦痛、苦闷、恐怖,单是毫无意思的消去么?我们的死,和子孙的幸福绝不相干,却来做增加恐怖的脚色么?单为了扩张军备,增加各国的不和,各国的恐怖,各国的租税,所以流掉我们的血的么?怎么办才好呢?活着的人,到现在还是悠然的活着么?这样下去,会到怎样,谁也没有想么?便是想了也没法么?想了也没法,所以不想的么?不想法子,是不行的。赶快的造起没有战争的国罢。赶快造起人模样的国罢。快造不要国家竞争的国。快造不教别国人恐怖,也不受别人的恐怖的国罢。倘不然,可怕的事要来了。倘使我还了魂,看现在这样生活法,一定要害怕。将来也许有点方法,但照现在这样下去,可是要走进无可挽救的地步的呵。遇着了我这样的事,可是不得了呵。我说的话,也许觉得毫无意思;但到了那时候,“为国家”这事,也会更无意思,要感到更上一层的事实的呵。人类呵,人类呵,再为个人的运命想想罢。照现在这样,个人的运命太不安了。“拔剑而起者死于剑”这句话,其实是真的。不趁现在想点方法,要无可挽救了。怕罢,怕罢。日本的运命,以后有点可怕呢。我对于活人是有同情的,总愿意活人幸福。请在活着的诸君面前问候,愿他们幸福。不要象我们这样,将恐怖和苦痛和血都空费了。在活着的诸位面前请代问候罢。(从演坛下。)

鬼魂一 这回是你。

(鬼魂四登坛,画了十字。)

鬼魂四 我并非死在这次战争里的;是十多年前,被某国的人杀了的。我是一个大学的学生,当了俄罗斯的军人的。幸福的神明正微笑给我家看的时候,我的爱人正将好意给我看的时候,战争便将我运到离开本国几千里的地方去了。离别的时候,我们都哭了。但看不起对手的我们,却只做着凯旋时的梦,并且单空想着再见时的喜欢。谁知道敌人是意外的利害。有一天的事,我正在一个村庄的人家里面。我军已经退却,是丝毫没有知道的。我们正在说笑。我因为从爱人送到了一张照相,被人笑了。但我却高高兴兴的听着。这时忽听到脚步声。我们心里想,这是谁呀?便向那边看去。谁料进来的人,并非俄国的士官,却是某国的。这时候,我们都明白了。来人虽然只一个,但我们的地位,已经了然了。我们有十多个,来人也吃了一惊,站在门口。我们便昏昏沉沉的跪在这人的面前。何以跪了呢?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意外的事,是没有觉悟的时候,所以我们身不由己的跪下了。死之恐怖和生之执着,教我们身不由己了。敌人的士官的脸上,这时显出了喜和爱了。这人本以为要死在我们手里的,刚吃惊的立着时,我们都已跪下,所以这人的高兴,也实在是应该的事了。某国人,恕我老实说。我们那时从心底里,觉到某国人也是人。这人也亲亲热热的用手摩我们的头。我们以为这人很可靠,有了命了,从胸口里涌出喜欢。我们便伏伏帖帖的做了俘虏,这样便活了命,实在安心了。但我们又从这人交到别的士官的手里。那时这人很高兴似的对别的士官说些话。到临了,我们竟枪毙了。那里会有这等事呢!心里要发狂似的想,可是我们竟被枪毙了。这怨恨至今丝毫没有消。我想这士官竟是欺骗我们罢了。

(这时候一个鬼魂起立)

一个鬼魂 这是你错想的。

鬼魂四 何以呢?

一个鬼魂 那时候摩你们的头的士官就是我。

鬼魂四 唉唉,是你么?怎的也在这里?

一个鬼魂 那一回的战争,我并没有死。在这回的战争里,可是死了。我常常记起你们的事,自从有了这事以后,在我活着的时候。而且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记起来便心底里都难受。我当初实在以为你们已经有了命的。但在战争,暂时竟把你们的事都忘了。有一回,忽然记起,心里想,怎样了呢?便去会那寄顿着你们的士官,——这人现在也在这里,而且还在后悔着,——向他问你们的事。我正等候他的好消息。谁料那回答,却说是“护送这一点人,很麻烦,便都结果了。”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生气。我心里想,这真是做了无可挽救的事,口里也说道:“你真替我做了糟透的事了。”他说:“那几回不是因为没有法么?要是人数多,许可以想点法。”我以为朋友的话,固然也有理的。但自以为救了你们的我,可是很觉得对不起人,觉得伤了男子的体面。便悄然的合了口。朋友说:“这样的愿意救他们么?早知道这样,该想点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是。过了许久,想到这事,总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请原谅我罢。

鬼魂四 好好,原谅你了。这也是并非无理的事。

鬼魂一 两人握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