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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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个青年的梦(1)

日本

武者小路实笃作

与支那未知的友人

我的《一个青年的梦》被译成贵国语,实在是我的光荣,我们很喜欢。我做这书的时候,还在贵国与美国不曾加入战争以前。现在战争几乎完了,许多事情也与当时不同了。但我相信,在世上有战争的期限内,总当有人想起《一个青年的梦》。

在这本书里,放着我的真心。这个真心倘能与贵国青年的真心相接触,那便是我的幸福了。使我来做这本书的见了,也必然说好罢。

我老实的说:我想现今世界中最难解的国,要算是支那了。别的独立国都觉醒了,正在做“人类的”事业;国民性的谜,也有一部分解决了。但是支那的这个谜,还一点没有解决。日本也还没有完全觉醒,比支那却已几分觉醒过来了;谜也将要解决了。支那的事情,或者因为我不知道,也说不定;但我觉得这谜总还没有解决。在国土广大这一点上,俄国也不下于支那;可是俄国已经多少觉醒了,对于人类应该做的事业,差不多可以说大部分已经做了。但支那是同日本一样,还在自此以后;或比日本更在自此以后。我想这正是很有趣味的地方,也有点可怕,但也有点可喜。我想青年的人所最应该喜欢的时候,正是现在的时候。诸君的责任愈重,也便愈值得做事,这正是现在了。

在现今的独立国的中间,支那要算是最古的国了。虽然受了外国的作践,象埃及、希腊、印度那样的事,不至于有罢。我觉得支那的少壮时期,正在渐渐的回复过来了。我想,如诸君蓬勃的精神发扬起来,这时候,便是支那的精神和文明“世界的”再生的时期了。人类对于这个时期,怀着极大的期待。想诸君决不会反背这期待罢。

“落后的往前,在前的落后了。”第一落后的俄国,现在将第一的在前了。更落后的支那,到了觉醒的时候,怕更要在前了罢。但我绝对的希望这往前的方法,要用那人类见了说好的方法才是。

倘是再生了,变成将喜代了恐怖,将爱代了憎恶,将真理代了私欲,拿到世间方来的最进步的国,我们将怎样的感谢呵。我们也为了这事想尽点力,想做点事。

我希望,因了我做的书译成支那语的机会,就是少数的人也好,能够将我的真心和他的真心相触。我希望,我的恐怖便是他的恐怖,我的喜悦便是他的喜悦,我的希望便是他的希望,将来能为同一目的而尽力的朋友。

我的敲门的声音,或者很微弱;但在等着什么人的来访的寂寞的心里,特别觉得响亮,也未可知的。

我正访求着正直的人;有真心的人;忍耐力很强,意志很强,同情很深,肯为人类做事的人。在支那必要有这样的人存在。这人必然会觉醒过来。

这人就是人类等着的人,或是能为他做事的人罢。恐怕这人不但是一个人,或者还是几万个人合成一个的人罢。不将手去染血,却流额上的汗;不借金钱的力,却委身于真理的人!

我从心里爱这样的人,尊敬这样的人。

在支那必然有这样的人存在,正同有很好的人存在一样。我敲门的微小的声音呵,要帮助这人的觉醒,望你有点效用。

我希望这事。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九日,武者小路实笃。

自序

我要用这著作说些什么,大约看了就明白。我是同情于争战的牺牲者,爱平和的少数中的一个人——不,是多数中的一个人。我极愿意这著作能多有一个爱读者,就因为借此可以知道人类里面有爱平和的心的缘故。提起好战的国民,世间的人大抵总立刻想到日本人。但便是日本人,也决不偏好战争;这固然不能说没有例外,然而总爱平和,至少也不能说比别国人更好战,我的著作,也决非不象日本人的著作;这著作的思想,是日本的谁也不会反对,而且并不以为危险的:这事在外国人,觉得似乎有些无从想象。

日本对于这回的战争,大概并非神经质;我又正被一般人不理会,轻蔑着;所以这著作没有得到反对的反响,也许是当然的事。但便是在日本,对于这著作中表出的问题,虽有些程度之差,——大约也有近于零的人,——却是谁都忧虑着的问题。我想将这忧虑,教他们更加感得。

国与国的关系,倘照这样下去,实在可怕。这大约是谁也觉得的。单是觉得,没有法子,不能怎么办,所以默着罢了。我也知道说了也无用,但不说尤为遗憾。我若不作为艺术家而将他说出,实在免不了肚胀。我算是出出气,写了这著作。这著作开演不开演,并非我的第一问题。我要竭力的说真话,并不想夸张战争的恐怖;只要竭力的统观那全体,想用了谁都不能反对的方法,谁也能够同感的方法,写出这恐怖来。我自己明知道深的不足,力的不足,但不能怕了这些事便默着。我不愿如此胆怯,竟至于怕说自己要说的真话。只要做了能做的事,便满足了。

我自己不很知道这著作的价值;但别人的非难是能够答复,或守沉默的:我想不久总会明白。我的精神,我的真诚,是从里面出来,决不是涂上去的。并且这真诚,大约在人心中,能够意外的得到知己。

我以为法人爱法国,英人爱英国,俄人爱俄国,德人爱德国,是自然的事:对于这一件,决不愿有所责难。不过也如爱自己也须同时原谅别人的心情,是个人的任务一般,生怕国家的太强的利己家罢了。

但这事让本文里说。

这个剧本,从全体看来,还不能十分统一。倘使略加整顿,很可以从这剧本分出四五篇的一幕剧来;也可以分出了一幕剧,在剧场开演。全体的统一,不是发展的,自己也觉得不满足,而且抱愧。但大约短中也有一些长处,也未必全无统一;从全体看来,各部分也还有生气:但这些事都听凭有心人去罢。总之倘能将国与国的关系照现在这样下去不是正当的事,因这剧本,使人更加感得,我便欢喜了。

我做这剧本,决不是想做问题剧。只因倘使不做触着这事实的东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便做了这样的东西。

我想我的精神能够达到读者才好。

我不是专做这类著作;但这类著作,一面也想渐渐做去。对于人类的运命的忧虑,并非僭越的忧虑,实在是人人应该抱着的忧虑。我希望从这忧虑上,生出新的这世界的秩序来。太不理会这忧虑,便反要收到可怕的结果。我希望:平和的理性的自然的生出这新秩序。血腥的事,我想能够避去多少,总是避去多少的好。这也不是单因为我胆怯,实在因为愿做平和的人民。

现在的社会的事情,似乎总不象走着能够得到平和的解决的路。我自己比别人加倍的恐怖着。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武者小路实笃。

一个青年的梦(四幕)

序幕

(夜间的寺院模样的一间房屋,青年向着大桌子,在洋灯下读书。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青年 你是谁?

不识者 就是你愿意会见却又不愿意会见的。

青年 来做什么?

不识者 来看你的实力的。因为你叫了我。

青年 我还没有会见你的力量。

不识者 孱头!能怎样正视我,便正视着试试罢。

青年 我还没有动你的覆面的力量。

不识者 你看着我就是了。我的覆面,连我自己也取不下,——是不许取下的。单是谁有力量,便感着我的正体。

青年 在我还没有力。

不识者 向各处说,说一到紧要关头的时候,决不会腰软的是谁呢?

青年 紧要关头的时候还没有到。

不识者 真没有到么?站在这个我的面前,还说紧要关头的时候没有到么?

青年 我的确站在你的面前。但在这时候,我全不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不识者 你真是扶不起的人呵!我当初很有点希望你,莫非我竟错了么?我除了再等候能够解我的谜的真天才出来之外,没有法子;除了再等候对于人类的运命,有真能感到的力量的人之外,没有法子。

青年 请你宽恕,我将你叫了出来,还是说这样不长进的话。我见了你,才分明知道自己无力。但不见你时,却又想会见你。总觉得无论如何,想要解你的谜。人类的运命,任他象现在这般走去,是可怕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识者 不知道也好罢。你不愁没有饭吃;除了做梦,也没有遇着过死。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同合式的朋友看些爱看的东西,讲些爱讲的话。一碰到什么为难的事,说些没有力量未到时候的话就完了。你好福气。已经到了二十多岁,真还会悠然的活着呵。也没有见你用功;你所想的事,也没有出过或一范围以外。除了能够辩证你现在的生活的东西之外,总没有见你跨出一步。

青年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不识者 可怕的事,立刻停止了才好呵。

青年 是呀。

不识者 你所怕的事,现在定要起来。没有知道已经起来了么?你该已经知道了塞尔维亚的事罢。单觉得对岸的火灾不过是对岸火灾的人,便解不了我的谜。你不知道这世上可怕的事正多么?能使可怕的事起来的可能性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么?你是将那可怕的事装作没有看见的人么?倘若这样,你便是撒谎的专说大话的人。被人这般说,你居然还不开口呵。

青年 请你略等一等罢。

不识者 你有明年,还有后年。你是定会活到四十岁,至少也能到三十六的人么?你嘴里说些人类的爱这等事,也曾感到真的爱么?

青年 仿佛感到的。(被不识者瞪视着,便改了语调。)还有人类的运命的事,也仿佛感到。怎么办才好的事,也仿佛感到。

不识者 昏人!你拿了仿佛感到这件事,在那里自慢着么?要紧的不是从此以后么!你是个不要脸的。

青年 无论被你怎么说,我总没有改变说话的力量。我很怕。生成是胆怯的。想到大事便要畏葸。我的翅膀,被禁着的时候,总没有力。

不识者 你不想你的翅膀强大起来么?

青年 想的。可是怕。

不识者 乏人,一个不协我的心的东西。你是。

青年 ……

不识者 但你却还没有装作没有见我的模样。我到这国里来,谁都不想用了自己的眼睛看我,所以很无聊。你大约也是不中用的。但纵使你的国是昏国,小聪明国,拿俏皮话当作真理说的人们集成的一个团块,也该有一两个胜于你的,真心的,为了人类的运命不怕十字架的人罢。然而现在姑且将你锻炼一番试试看。跟了来。

青年 那里去呢?

不识者 单是跟了来。看那些我给你看的东西。

青年 ……

不识者 孱头。还不跟了来么?

青年 我去我去。

(不识者先行,青年惴惴的跟去。)

一九一六,一。

第一幕

(野外。)

青年 这里有什么事?

不识者 有平和大会呢。

青年 开了平和大会做甚么。

不识者 看着就是。

青年 莫非开些什么平和大会,真有用处么?

不识者 你想怎样?

青年 因为从心底里爱这平和的还不很多,所以这些事大抵总不过是从政治上的意味做的。因为心里以为厌恶战争便不得了,嘴里却唱道着平和主义。因为若不是一面扩张军备,一面说些平和论,现在不能算时道。因为这倒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因为稍不小心,便被敌人攻击了;还要被人虐杀,做了属国,破坏了本国的文明,很束缚了思想的自由,硬造成懵懂的人民:这都是些难受的事呵。

不识者 这样说,你喜欢战争么?

青年 不是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是最厌恶战争的;是想到战争,便有些伤心的人。但做了属国,也可是难堪的呵。

不识者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战争呢?

青年 想来就因为有许多国家的缘故。

不识者 这样说,没有国,便没有战争了。

青年 差不多,就是如此。

不识者 这样说来,你不想去掉战争么?

青年 虽然有点想,但人类还没有进步到这地方。

不识者 不想努力,教他进步到这地方么?

青年 因为还没有力量。

不识者 而且时候也没有到么?

青年 是的。

不识者 你的照例的兵器又来了。简直是将手脚都缩到介壳里面的龟子之流哩。

青年 被你这样说,也实在回答不得。

不识者 不觉得羞么?

青年 觉得的。

不识者 既然这样,怎么不再进一步想呢?

青年 就因为怕。

不识者 再进一步罢。

青年 叫我主张“人类的国家”么?

不识者 抛了国家。

青年 我还没有这样力量。

不识者 看罢。

青年 都来了,就要开会么?(吃惊,)这是怎的?竟全是怪物呵。

不识者 是一件事的殉难者。

青年 都是死了的人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这是那里?

不识者 管他是那里,只要你有能看真事情的力量便好。

青年 我看不下去。唉唉,血腥的很。都没有作声。都在那里想。女人也来了。还有孩子,还有婴儿,还有老人。这是怎的?

不识者 都是被杀了的。

青年 连这样可爱的孩子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连那么美的女人么?在旁边哭着的,就是那女人的母亲么?伤痕可是看不见呵。

不识者 衣服破着罢。那便是中了手枪的弹子的地方。

青年 各国的人都聚在这里呢。

不识者 并没有没有战争的国度了。

青年 他们先前都是敌国的人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可是现在都很要好。

不识者 个人大家是要好的。

青年 在死了以后么?

不识者 不然,活着的时候也如此。便是正在战争的时候也如此。

青年 正在战争的时候都如此么?

不识者 是的,倘在恶魔还没有将这人的心,运到异常的状态去的时候。

青年 照你这样说,我却也听到休战时候,谈判时候,两军掩埋死尸时候的话,说是互送烟卷的火,很要好的说笑。那时候,还该感到特别的爱罢。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这有点用处么?

不识者 你自己想。

青年 ……

不识者 怎么不开口了。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