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俞平伯评点(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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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1)

甲回前: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疚(灸)。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写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钟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

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惜(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写秦钟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蒙戚回前: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那如知己解温存?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智能”。偷期缱绻,庚侧:勿笑这样无能,却是写与人看。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甲侧: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甲侧:所谓“好事多磨”也。庚双:所谓“好事多魔”也。脂研。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个张财主虽俞校:“那个张财主虽”——从戌;原“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俞校:从戌、己、庚;原“畏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庚侧: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付(副)者。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尽,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庚侧:不(一)双美满夫妻。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庚侧:如何消檄(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甲双: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一日,正是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俞校:从己、庚、晋、甲;原“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吓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下马,俞校:从戌、己、庚;原“至檐下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庚眉:泼天喜事却如此开宗,出人意料外之文也。壬午季春。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俞校:“急忙”——从戌;原“急忙忙去”。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俞校:“报信”——从戌、己、庚、晋、甲;原“探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庚侧: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庚眉:“日暮倚庐仍怅望”,南汉先生句也。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俞校:“如此信至”——从戌、己、庚;原“如此说,同”。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众俞校:从庚;原“领著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庚侧:字眼,留神。亦人之常情。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俞校:“按品大妆起来”——从戌、晋、甲;原下有“了”。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晋双:秦氏生魂先告凤姐矣。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甲侧:好笔仗,好机轴。甲眉: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泄。及读至后,方知为紧收。此大段有如歌疾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写宝玉之文。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秦叶”。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俞校:从戌、己、庚;原“老病发了”。三五日的俞校:从戌;原“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老父死了”。此时悔痛无及,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痛悔无及”。更又添了俞校:从戌、己、庚;原“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庚眉:凡用宝玉收什(拾),俱是大关键。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甲双:眼前多少闹热文字不写,却从万人意外撰出一段悲伤,是别人不屑写者,亦别人之不能处。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庚侧:的的真真宝玉。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甲双: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写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可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写,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庚侧: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甲双:不如此,后文秦钟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馀者也就不在意了。甲双:又从天外写出一段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两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好容易庚侧:三字是宝玉心中。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集,俞校:从晋、甲;原“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甲双: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观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苓香串俞校:原“鹡鸰香串”,依上回改。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甲双: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甲双: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庚侧:写得尖利刻薄。房内无外人,俞校:“无外人”——从戌、己、庚、晋、甲;原“并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甲侧: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庚侧:娇音好闻,俏态如见,少年好夫妻有是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俞校:“头起报马来报”——从戌、己、庚、晋、甲;原“头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俞校:从己、庚、晋、甲;原“挥尘”。庚侧:却是为下文作引。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庚侧:一言答不上,蠢才,蠢才!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甲眉: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欲诸公认识阿凤,好看后文,勿为泛泛看过。庚眉: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写来,是欲诸公认得阿凤,好看以后之书,勿作等闲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甲侧:独这一句不假。脂砚。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庚侧:三字是得意口气。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俞校:“蓉儿媳妇死了”——从戌、晋、甲;原无“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庚侧:得意之至口气。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甲眉:阿凤之带(待)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庚侧: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正说着,甲双: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庚侧:酒色之徒。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做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俞校:从戌、己、庚;原“出跳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俞校:“薛大傻子”——从戌、己、庚、晋、甲;原“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甲双: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脂砚。凤姐道:“嗳,庚侧:如闻。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甲侧: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若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甲侧: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甲眉:用平儿口头谎言,写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有多少机括。那薛老大甲侧: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俞校:从甲;原“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甲侧: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写出。脂砚。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甲双: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俞校:“作了妾”——从戌;原“作亲”。过了没半月,俞校:“没半月”——从戌、晋、甲;原“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俞校:“我倒心里”——从戌、晋;原“说到这里”。可惜了的。”甲双:一段纳宠之文,偏于阿凤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一语未了,二门上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二门”。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