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2)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族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甲双:大凡创业之人,无有不为子孙深谋至细。奈后辈仗一时之荣显,犹为不足,另生枝叶,虽华丽过先,奈不常保,亦足可叹,争及先人之常保其朴哉!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好为送灵人口寄居。甲侧:祖宗为子孙之心,细到如此!庚眉:《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彼瞒过方好。壬午季春。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甲双:所谓“源远水则浊,枝繁果则稀”。余为天下痴心祖宗为子孙谋千年业者痛哭。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甲侧:妙在艰难就安分,富贵则不安分矣。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甲侧:真真辜负祖宗体贴子孙之心。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甲侧:不用说,阿凤自然不肯将就一刻的。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尼姑”。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就出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甲双: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晋双:所谓:“纵有十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此意可会。当下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秦业年迈多病,甲侧:伏一笔。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俞校:“只跟着”——从戌、己、庚、晋;原“只跟”。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另至净室,更衣净手毕。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甲侧:虚陪一个胡姓,妙!言是胡涂人之所为也。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他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蒙戚双:补出前文未到处,细思秦钟近日在荣府所为可知矣。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甲侧:总作如是等奇语。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笑。他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甲侧: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情孽。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甲侧:如闻其声。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甲侧:一语毕肖,如闻其语,观者已自酥倒,不知作者从何着想。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里吃这些东西,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这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耍。凤姐也略坐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亦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
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甲侧:开口称佛,毕有(肖)。可叹,可笑!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甲侧:“才”字妙。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甲侧:俱从“财”一字上发出。那年都往我庙里来俞校:“都往我庙里来”——从戌、己、庚、晋、甲;原“都来我庙里”。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要取”。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俞校:从戌、晋、甲;原“清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甲双:守备一闻便问,断无此理。此必是张家惧府尹之势,必先退定礼,守备方不从,或有之。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那张家急了,甲双: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处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甲侧:如何?的是张家要与府尹攀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与老爷”。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一声,俞校:“说一声”——从戌、己、庚、晋、甲;原“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俞校:“也都情愿”——从戌、己、庚、晋、甲;原“也就情愿”。甲双:坏极,妙极!若与府尹攀了亲,何惜张财不能再得?小人之心如此,良民遭害如此!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甲侧:五字是阿凤心迹。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庚侧:口是心非,如闻已见。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庚侧: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庚眉:闺阁营谋说事,往往被此等语惑了。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庚侧: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俞校:原“扯蓬”。今改正。扯牵的图银子。庚侧:欺人太甚。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使用”。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庚眉:对如是之奸妮(尼),阿凤不得不如是语。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甲侧:阿凤欺人如此。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样,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不知怎么”。若是奶奶的跟前,俞校:从己、庚;原“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蒙侧:“若是奶奶”等语,陷害杀无穷英明豪烈者。誉而不喜,毁而不怒,或可逃此等术法。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帖,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的凤姐越发受用,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甲侧: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后面房”。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的跺脚,说着:“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庚侧:此处写小小风波事,亦在人意外。谁知为小秦伏线,大有根处。庚眉: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靖眉:又写秦钟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畸笏。那智能百般的挣扎不起,又不好叫的,庚侧:还是不肯叫。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俞校:从戌、己、庚;原“也不作声”。二人不知是谁,吓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庚侧: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二人听声,方知是俞校:从戌、晋、甲;原“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身,俞校:“起身”——从戌;原“起誓”。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庚眉:若历写完,则不是《石头记》文字了,壬午季春。蒙侧:请问此等光景,是强是顺?一片儿女之态,自与凡常不同。细极,妙极!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庚侧:前以二字称智能,今又称玉兄,看官细思。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我都依”。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俞校:从戌、己、庚、晋、甲;原“等一回”。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甲双: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指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无限丘壑在焉。一宿无话。
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甲侧:一想便有许多的好处。真好阿凤!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俞校:“指此”——从戌、己、庚、晋、甲;原“借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甲侧:世人只云一举两得,独阿凤一举更添一。便向宝玉道:“我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俞校:“在这里逛”——从戌、晋、甲;原“俇”。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甲侧:不细。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俞校:“妥协”——从戌、己、庚、晋、甲;原“妥贴”。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俞校:从庚;原“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甲侧:一语过下。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甲侧:过至下回。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俞校:从戌;原“含情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回再见分解。俞校:“再见分解”——从晋;原“再见”。
蒙回后:请看作者写势利之情,亦必因激动;写儿女之情,偏生含蓄不吐,可谓细针密缝。其述说一段,言语形迹无不逼真,圣手神文,敢不熏沐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