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代食品”(3)
然而,说下大天来也让人难以相信,就是这么小心地疑神疑鬼地防备着,红薯苗拉回来还是发现不对头。如果少了一整捆,有可能是在半道上甩颠掉了,或者在公社发苗的时候少给了一捆,偏偏是有好几捆只剩下大半捆了,这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被人偷吃了。可十一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你盯着我,我瞄着你,都说自己没吃,也没看见别人吃……那是鬼吃了?谁会相信这套鬼话!村支书陈宝槐气得一拳头差点砸塌了桌子。不光村里的头头火了,村民们也不饶了,都认准了就是这十一个人偷吃了红薯苗,然后又订立攻守同盟,来个死不认账。这一车红薯苗是什么?是全村人的命根子。会战刚开始就出这种事,不刹住这股歪风,等不到红薯苗种到地里,就会被大家抢着吃光了。
蓝守坤奉命带一队基干民兵,将这十一个人押到龙凤合株旁边的大场上,罚跪示众。七个农民面向北跪下,另外四个民兵则向南跪倒,这叫“背对背”。每个人之间又相隔四步,使他们无法相互通气。村里人像看耍猴儿的一样围住了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有可怜他们的,这红薯秧子过去连猪都不吃,若不是饿得蓝了眼,怎么会偷吃这玩意儿,还惹得丢这么大的人!也有吐唾沫骂街的,眼睁就这么一点红薯秧子,你多吃一口别人就得少吃一口,这种时候你饿谁不饿?罚跪示众这一招又阴又损,让这十一个人接受全村人公开的羞辱和审判,以便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心里还打着红薯苗主意的人不敢再下手。至于他们承认不承认分吃了红薯苗,以及偷吃了多少,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罚跪的民兵里头就有郭存志,本来从不爱看热闹的孙月清,听到这个信儿就跟头把势地跑来了,她担心这个儿子自小性格弱,禁不住这么被寒碜。存珠在后边也一溜小跑,还边跑边骂:“这帮私孩子……”不知她嘴里的“这帮”是指偷吃红薯苗的人,还是指整治这十一个偷吃者的人?娘俩来到大场上,扒开人群看见了脑袋快扎进裤裆的存志,孙月清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或是陪儿子一块跪下,被在大场上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挡住了:“大婶,你这是做嘛?”
孙月清不理睬眼前的大脑袋看守,只管冲着自己的儿子喊叫:“儿呀,你不是去接你二叔了吗,为嘛要蹚这股浑水呀?”
存志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孙月清急赤白脸:“说呀,为嘛不去接你二叔,却跟着去拉红薯秧?”
存志赌气说:“是我自个儿要求去的,就是罚跪也比挨饿强啊。”
“丢死人了你!”
旁边看热闹的人插嘴劝她:“行啦,别民兵还没审你自己先审上了。这年头哪还有丢人的事,要说丢人数天天挨饿最丢人啦!”
倒也是,孙月清的态度变成了担忧:“那你二叔可怎么办哪?”
见有人为自己帮腔,郭存志的口齿利索多了:“二叔接不接都能回来。别人也都这样说,他既然能去就一定能回得来。”
“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就不叫人省心?”孙月清心里难受,三个孩子大概在村里听的风言风语太多了,都有点不大待见他们的二叔。远处的场屋外面有人高声吆喝:“先带郭存志!”随即有两个民兵冲过来,一边一个掐巴住郭存志,推推搡搡地向场屋走去。
蓝守坤负责主审,抹搭着脸子,骄横而阴沉地坐在场屋中间的板凳上。好像无论什么人能有机会扮演这种角色,都用不着学,均能心领神会、无师自通。在蓝守坤身边站着几个亢奋的基干民兵,他们在这十一个人里先选中郭存志,就想上来能打开一个突破口。蓝守坤刚才跟他一对眼神,就知道郭存志跟他哥不一样,好拾掇。等郭存志一被推进屋来,他使个眼色,民兵们便一拥而上,搂头盖脸地一顿臭揍……郭存志被打得蒙头转向,浑身筛糠。
待屋里重新又静了下来,蓝守坤才不紧不慢地开始问话:“红薯苗是不是你们偷吃的?”
“是。”
“你吃没吃?”
“吃了。”
“吃了多少?”
“多半饱。”
“哎呀,还挺客气,为嘛不吃饱了?”
“听说吃多了拉不出屎来。”
民兵们差点没笑了,蓝守坤一拍板凳,有意提高嗓门:“知道拉不出屎还吃?”
“馋得受不了。”
“顾嘴不顾腚的货!谁领的头?”
“谁也没领头,啊……谁都领头了……装好车以后不等大伙商量一下就饿得忍不住了,我偷着抽了一把塞进嘴里,心里害怕,拿眼往四外一踅摸,看别人的嘴也在动弹。以后大伙胆儿就大了,你抽一把他抽一把,我只顾自己吃了,真的不知道是谁起的头……”
这可倒好,蓝守坤问什么,郭存志就说什么,没费什么事就全抖搂了。既然他全坦白了,也就不再挨打,鼻青脸肿地又被押回大场上继续跪着。
孙月清看着心疼得不行,只一眨眼的工夫儿子竟被打成了烂桃儿,不就是偷吃了一把红薯秧子吗,值得下这么重的手!站岗的基干民兵欧广明向存珠使眼色努嘴,存珠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叫她快点把自己的娘拉走,在这儿守着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更糟心。孙月清也知道,与其在这儿陪着挨罚,还不如到村里去央求支书,说不定还管点用。杀人不过头点地,罚跪了,挨打了,还要怎么样?存志还是个孩子,禁不住当人对众地这么糟践。想到这儿她让存珠扶着挤出人圈子,快步向村里走去。
场屋里的审讯还在继续,拿下了郭存志,知道了他们偷吃红薯苗的过程,蓝守坤心里就有底了,依次将剩下的十个人挨个往场屋里提溜,谁交代得痛快,挨的打就少一点,谁死扛着就挨死打。到天傍黑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刘玉朴了。
蓝守坤嘿嘿一笑,哎哟,主角出场了,就剩下你这一出压轴的大戏了!
称刘玉朴为主角,并非指他是这次分吃红薯苗的主谋,而是指他这个人特殊,他是郭家店惟一的地主刘春亭的长子。在父亲被镇压,母亲也相继病死后,由他带着弟弟、妹妹,在歧视和重压下扭结曲折地长到了这么大。他识文断字,见人不笑不张嘴,张嘴也是轻声细语,有几分女里女气,村里也确实有嘴损的人背地里叫他“二尾子”。在没有运动的时候他曾被招进学校教过书,运动一来又被赶出学校。而这番经历反成为他的罪过。不管是什么运动来了,他总是村里一成不变的反面典型……这样一个主儿还会有谁家的姑娘敢嫁呢?所以放下三十往四十上奔的人了,至今还打着光棍儿。可就是这样一个斯文而软弱的平时谁都可以欺负的人,今天却无论怎样挨揍,就是不承认自己偷吃了红薯苗。
蓝守坤既意外又恼恨,刘玉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平静,无疑是对他的挑战和蔑视,不审出个结果来今天怎么收场?他的小脸被怒气和厌恶扭歪了,几乎是咬着后牙槽在叱责:“他们几个都承认了,明明就是你们十一个人分吃的,你怎么说自己没吃?”
刘玉朴声音很轻,但口气很确定:“他们吃是他们的事,我没吃。”
“就你这个小地主最有觉悟、最先进?”
“不错,就因为我出身不好,所以不敢吃,并不是我不想吃。”
“可人家都说你也吃了!”
“那个时候他们都疯了似的抢着往自己嘴里塞红薯秧子,谁也顾不得谁了,怎么会看见我吃没吃?”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怎么证明?”
“很简单,你们摸摸他们的肚子,再摸摸我的肚子就明白了。吃了红薯秧子肠胃干结,肚子里会像石头一样硬。我现在已经是前心贴后心了,这还不能证明吗?”
“是吗?让我摸摸!”他的肚子上随即又招来一顿暴拳。
他闭上了眼睛,并不显得有多么的痛苦,或许是这样的暴打反而转移了他另外的一种痛苦……由于饥饿,原本火烧火燎般灼痛的胃,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了,倒是嘴里有了火辣辣的腥味儿。他的嘴里好久没有味道了,现在能有点味道,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不错。
蓝守坤继续审问:“我们怎么能隔着皮看穰知道你肚子里是干净的?你肚子瘪是因为你消化能力强。”
刘玉朴沉了一会儿才喘上一口大气,慢慢地说:“还有一个办法,我请求你们用刀劐开我的肚子,如果里边有一根红薯苗,算我活该。如果里面没有红薯苗,我也不怪你们,只请求你们向全村人说清楚,刘玉朴没有偷吃红薯苗。”
“呔,耍肉头阵,想用死吓唬我们?”蓝守坤突然想结束审讯了,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不会上你的当,真用刀挑了你倒痛快了。来,把他吊到树上去!”
民兵们连提带拉地把刘玉朴扔到龙凤合株底下,然后甩一根大绳挂在粗树杈上,拿一头反绑住他的两只手腕,用力拉另一头,他就被悬空吊了起来。
“大哥!”人群里传出一声尖叫,是刘玉朴的妹妹刘玉梅。她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想给他反吊着的双臂卸点力。她的二哥刘玉成也战战兢兢地凑上来,从下面托住大哥的脚。
在旁边站岗的欧广明没有阻拦,反而冲着蓝守坤瞪起一对直愣愣的眼睛,紧走几步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逼问:“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哦,我想起来了,心疼你老师了是吧?这就怪不着我了,是他自己请求这么干的。”
“哎,我可告诉你,支书只叫你问问,可没叫你打死人!”
“滚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你若是再跟地主崽子一个鼻孔出气,就把你也吊起来!”
“敢,借给你个胆子!”欧广明大脑袋一梗,嗓门骤然翻高八度。“咱爷们儿也没偷吃红薯秧子,论出身也不比你差,你算老几?”
他说完一跺脚,拨头走了。
“二百五!”蓝守坤在后面叨咕了一句,“走了更好,别以为没你这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
他是灵机一动想抓刘玉朴这个典型的。那十个人都是熊蛋包,三招两式就全吐露了,若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又怎么能收到杀鸡吓唬猴儿的效果?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下来,大场上人影幢幢充满凶险,村民们观看大树上吊人的兴趣却依然不减,说不定这也能分散肚子里的饥饿感。
一个民兵跑来向蓝守坤传达了村支书的指示:既然他们都承认了分吃红薯苗的事,可以先回家,以后还要怎么处罚,等村里研究过再说。蓝守坤在黑影里大声宣布:“其他人都可以走了,刘玉朴不能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承认偷吃了红薯苗!”
呼啦啦大场上人群散了不少,被罚跪者的家人赶紧扶着自己家的倒霉蛋走了。蓝守坤也带着民兵走了,可刘家兄妹却不敢把刘玉朴放下来。玉梅只是哭,玉成还在劝解他大哥:“哥,你就承认了吧,何必遭这份罪!”
刘玉朴被弟弟妹妹托举了这半天,似乎缓过点劲儿来了:“玉成,我真的是没吃啊,连一片红薯叶也没往嘴里放。”
没有民兵站岗,有胆大的乡亲也在黑影里帮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又算嘛呀。”
“我可不是好汉,眼前亏倒是吃的无计其数了。我们哥仨是吃着亏才活到今天……我真是吃够了,再也吃不下,熬不住了。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想做回人,好体面地走啊。”刘玉朴喘口长气,积攒了一点力气后接着说,“做大哥的要对不住你们俩了……玉成啊,你要照顾好玉梅,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主儿,要找个让她自己认可的小伙子,绝对不许让她为你换婚!将来情况有好转,你不愁没有老婆。如果情况老是这样,你即便娶了老婆,再生下孩子也是地主崽子,跟咱们同样遭罪,那不是作孽吗?你又何苦?”
“大哥,你说这些个做嘛?”玉梅哭喊着拼命摇晃刘玉朴的双腿,“二哥你抱好了,我去找陈书记求求情……”
刘玉朴猛地蹬开他们俩,用从来没有过的声调呵斥道:“不许去!你们若是我的弟弟妹妹,就谁也不许去求,立刻回家!”
有脚步声跑过来,噔噔噔来到跟前,七手八脚地就给刘玉朴松了绑,扶他下来。是欧广明。他喘着粗气说:“快回家吧,没事了,这是陈书记说的。”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黑影喊了一嗓子:“都散了吧,没事了!”
别看饥荒中的农民天天是一挂肠子闲着半挂,人可不能让你闲着。第二天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就又响了,哇哇地吵得人脑浆子疼,如催命般喊了一遍又一遍:前天浇过水的地已经下得去脚了,各生产队务必出动所有劳动力抢种红薯,前边培垄,后边栽苗……
到下半夜才迷糊着了的刘玉梅,一睁眼就翻身下炕,心慌意乱地先跑到俩哥哥的屋里来看看。大哥果然不在炕上,二哥刚起身,她一下子声调就变了:“咱哥呢?”
“出去了呗。”
“我这心里怎么老是跳啊?”
“心不跳还能活吗?没事,昨儿个夜里等大哥睡着了我才睡的。”刘玉成也下了地,“咱哥的习惯你还不知道吗,就愿意三更半夜地趁洼里没人的时候出去转悠。快去弄口吃的吧,这不在催着下地了。”
玉梅心里还是不踏实,却也觉得二哥说得有理。大哥睡觉少,也不愿意多见人,没冬没夏的都是起五更去遛洼,身后背个柳条筐,凡是认为可以进嘴的东西都捡到筐里,背回来晒干,码成垛,吃的时候先用碌碡轧,然后再上磨,磨出面子过箩。就是这样折腾出来的面子看着也像灶火膛里的灰,掺上水怎么也捏不成团,只能用手攥巴攥巴,做成“拔拉子”或“拨拉盖”。刘玉成说的“吃的”就是这玩意儿。即使人饿得要死,把这东西放进嘴里也咽不下去。咽下去估计也吸收不了多少,尿尿都是白的。做这种“吃的”东西再省事不过了,她就想烧开了锅,糨一点打成糊糊。反正怎么做都不好吃,就不如让它进嗓子眼儿容易点……水还没烧开,大喇叭又响了,呜呜儿地扎耳朵:
“刘玉成、刘玉梅,听到广播后赶快到西洼的坟圈子去,你大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