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5,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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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代食品”(4)

刘玉梅脑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蹿。刘玉成喊了一声没喊住,自己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泼进灶膛,随后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洼地势高,老人说风水好,死了人都愿意往西洼埋。不知过了多少年下来,便形成一个老坟圈子。在坟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形态峥嵘,老皮如铁,上面疙瘩溜秋,枝干如蟒似蛇,十分瘆人。这棵老松树几乎就是郭家店的阎王爷,以前曾在这上面吊死过不少人,今天刘玉朴也寻了这个道。最早发现的人已经把他放了下来。今天就在西洼种红薯,坟圈子里的人越聚越多。

等到玉成、玉梅哥俩赶到老坟圈子,刘玉朴的身子已经冰凉梆硬了。作为地主女儿拘拘束束了将近二十年的刘玉梅,突然间整个人像炸开了一样,撒了大泼地趴在刘玉朴身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大哥的种种好处……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把不知在心里积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哭诉出来。玉梅四岁没了父亲,五岁多丧母,刘玉朴名义上是大哥,实际上是既当爹又当娘,疼她护她,不管她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惯她宠她,让她在自己身上撒气。还给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饭,教他们读书认字,教玉梅拿针走线做家务……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温暖、她的依靠!

刘玉成却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脑袋往老松树上撞,谁也拉不住,脑袋撞得血糊肉烂。他一边撞一边骂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装睡呀,我怎么就睡着了呀!我是猪哇!我要是看着你,哪会出这种事。我真不是东西呀……”

连围着看的人都被这兄妹俩哭得心里发酸。有人伏下身子一边解劝一边想把他们拉起来,也有人在旁边愤愤不平:

“这得跟蓝守坤算账,人是活活叫他给逼死的。”

“没想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还能这般刚烈,拿命给自己讨个清白。”

“刘玉朴到底还是仁义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绳,却不图近便在龙凤合株上吊死自己,还要走这么远到坟圈子里来,这是怕黵了全村的风水宝树。”

“你说那帮王八蛋民兵,昨晚为嘛就不把绳子拿走呢?如果没有一根现成的绳子,刘玉朴兴许就不会走这一步。”

“咳,人要是铁心想死,有条裤腰带也行。也好,他活着没少遭罪,这回是一了百了,彻底肃静了……”

就在人们你一嘴他一嘴地说得正伤感时,队长韩敬亭跑来了,一见这阵势就火了:“你们还是人吗?人躺在这儿还瞎戗戗个没完!还不快把地上的这哥俩扶起来,把刘玉朴给抬回家去。”

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立即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你们这两天就不要种红薯了,帮着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给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地走出老坟圈子,无精打采地拥向各自的红薯地。在一种刚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围中,这次大会战的核心战斗打响了。这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战斗,战斗的对象不是红薯苗,而是手拿红薯苗要往地里种的人,防备他们不是把红薯苗插进一条条的垄台上,而是塞进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产队派出监督种红薯的人,比弯腰插苗的人还多。而且站在后边看的大都是更值得信任的年轻人,低头干活儿的却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人。这一招可以说是更加阴损,让饥饿感强烈却手里没有红薯苗的年轻民兵,监督手里攥着红薯苗的干活儿人,由于眼气或妒忌,监督时就会更加认真和严格,不至于再发生吃红薯苗事件,押运的民兵和干活儿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也都到地里来了,其中当然缺不了蓝守坤。这种时候治保员是当然的主角,也最让人神经紧张。他们在一块块红薯地的地边上来回溜达,大声吆喝着偷懒的和干活儿马虎的人,不断发布新的指示,或发出警告:谁也别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们昨天不都看到了吗?

这场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本来像闹着玩儿,可农民们已经没有了闹着玩儿的心情。集中了这么多人的红薯地里,却没有了往常集体干活儿时所不可或缺的说说笑笑声,有点像警察荷枪实弹地看押着犯人在劳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红薯苗填进嘴里,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闭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机会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劲,将红薯苗囫囵个儿吞下去。还有人一看见霉烂的秧苗,指给后边监督的民兵看看:这可是烂了的,种下去也活不了。随后便飞快地填进自己的嘴里,而不是扔掉。有些心眼儿多的民兵,即使看见干活儿的人偷吃,也就用脚踢踢对方的屁股,或拿膝盖顶顶偷吃者的后腰,不再声张把事情闹大,免得又闹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会战就是这样在没有昂扬的会战气氛中,沉闷而鬼鬼祟祟地进行着。

这样干活儿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会战变成大家一块磨洋工。每个生产队按规定要种四十亩红薯,看上去大半个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来还没种上十亩。但当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这样继续磨蹭下去,反正早晚总有种完的时候。可刚刚培育出来的红薯苗很娇嫩,多拖一天烂的就更多,烂的多农民们吃的就多,吃的多种到地里的就少……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穷越吃亏!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气沉沉的西洼会战现场,忽然涌起了一阵骚动,“疯子二爷”郭敬时,扛着大铁锨没事人似的晃荡回来了。立刻有人跑过来瞧新鲜,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这问那:二爷,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还能怎么回来?呀,逛了趟首都回来有话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时一拨楞脑袋,不知道。嘿,还保密哪,八成是飞过去的吧……

郭敬时不过五十多岁,却头发蓬乱,长须飘飘,还真像个爷爷辈儿的人。可只要仔细看,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数他的气色好了。能从北京走回来,好几百里地哪,说明他身上有劲,没有浮肿的地方。但身上的对襟褂子已经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是白还是灰的了,旁边两只大口袋里鼓鼓囊囊。别看他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精气神,在人群里踅摸来踅摸去,碰上谁的眼神就让谁心里有点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开围着他的人,蹽开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蹿过去。

郭存志已经没有资格再当民兵监督别人了,更没有资格接触红薯苗,队里罚他从存着水的壕沟里担水,浇灌已经种好红薯苗的地垄。而此时,他却捂着肚子蹲在地头上,满脸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时走近了看看他没吱声,丢下肩头的铁锨,弯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再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肚子,随即一拧身子要将他背起来。郭存志挣扎着不让他背,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着他,另一只手还没忘了捡起大铁锨,在地上拖着,慢慢地向村里挪动。四周干活儿的人,很有兴致地看着这爷俩打哑仗,谁也不知道疯子二爷这是又犯了哪股疯劲儿,连生产队的干部也没有干涉。他们想,可能是郭存志挨打受的伤没有好,再加上这几天担水的活儿也累了一点,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疯子二爷好歹将侄子拎巴到家。本来心里还惦记着他的嫂子孙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儿,猛一抬脸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可这爷俩是怎么凑到一块的?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子还真能自己找回来……听到外面的动静,存珠也从屋里跑出来,她对二叔充满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随即甩出了一大堆问题: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从北京又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吃东西了没有?……

疯子二爷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铁锨,双手把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西屋的炕上,让他顺着炕边横着仰面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一个胀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开来。孙月清伸出手一摸,冰凉梆硬,像石头一样。她一下子傻眼了,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几天儿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进门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为是由于罚跪挨打,让他心里别扭,一时缓不过劲来,打不起精神,可没想到是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郭敬时摆摆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轰出去,还随手插上了西屋的门闩。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掌举到胸前,用力搓热后将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压在右掌上面揉搓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慢慢地越揉劲越大,正着揉一阵,反着揉一阵,反着揉完再正着揉,到后来疼得存志受不住了,像挨宰的猪一样变了声地乱喊乱叫……郭敬时却不管这一套,侄子喊得越凶,他揉搓的疯劲就越大,两只手牢牢地控制着存志。

存珠在外面砸门,二叔啊,你把我二哥怎么啦?快开门!孙月清却把闺女拉开了,她不知怎么就相信自己的小叔子:你二叔在给存志治病。存珠却不信,他还会治病?他若是会治病我就能开刀……渐渐地存志不再喊叫,改成了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满脸大汗,黏黏糊糊地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汗珠子。他哭得这个痛快呀,挨罚挨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哭过,好像把这些天受的罪,以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到他哭够了的时候,肚子里的硬块也被他二叔给揉开了,连放几个屁,整个人一下子又通气了。郭敬时给他盖上被单,叫他躺着不许动,自己开门出去了。

敦敬时一出去,存珠拉着老娘赶紧进屋看二哥。存志脸上有了血色,看着舒坦多了。孙月清一摸他的肚子,也不那么凉了,似乎还有点软乎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板了,硬块有些松动,成了一疙瘩一块的。存珠惊呼,二叔嘛时候学会的治病?孙月清摇摇头,也是一脸的迷惑……

郭敬时到院子的柴火堆上,挑挑拣拣地弄了一抱干柴草,捅到灶火膛里就点着了,不大一会儿就把铁锅烧热了。撩开锅盖,掐巴着自己褂子上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将里边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全倒在热锅里。站在门边偷看的存珠“哇”的一声差点没吐出来……原来那两只口袋里装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子,有毛毛虫、绿豆虫、巴角子、蛐蛐儿、蝼蛄、蚂蚁、蚱蜢、蚰蜒……有些还是活的,咕咕啾啾,恶心死人了。一放进热锅里噼啪乱响,他急忙又捂锅盖,听着锅里没动静了,才抄起锅边的铲子,掀开锅盖在锅里来回地扒拉。不大会儿的工夫,屋子里竟弥漫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儿,显然是虫子们被爆好了。他放平面板,将爆焦的虫子铲到面板上,用擀面杖喀嚓喀嚓地轧成碎面,盛到一个大碗里。

再蹲下身子,拿灰耙将灶火膛的灰扒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就用手抓了一小把,放进一只大海碗里,再用三个手指头到另一只大碗里捏了一撮虫子粉掺到里面,然后从茶壶里倒水,拿筷子搅和成多半碗“虫子草灰汤”,这才转身端进西屋。存珠一看不好就大叫起来:“你给我二哥要喝这个呀?”郭敬时突然像正常人一样开口了:“傻丫头,这个才是宝贝哪,不喝这个他就过不了这一关了。”

孙月清把儿子扶起来,存志已经变得很顺从,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再挣为了,身上除去肚子其他地方全是软的。经过刚才那番揉搓,他对自己的疯子二叔也有了几分信任,很快就把半碗草灰汤喝下去了。郭敬时让他头朝里躺好,赶快抓工夫睡一会儿,等会儿可就睡不了了,今儿个夜里必须把这泡屎拉出来。他转头又嘱咐存珠把灶火膛的草灰全扒出来,找个家什盛好了,以后说不定还有用。然后再对嫂子指指桌子上那多半碗虫子粉说,每顿饭不管吃嘛,都舀一勺放上,不出半个月保你浮肿就好了。

存珠插嘴,这个真能吃啊?可别毒坏了人哪。郭敬时说没事,这几天我吃的多了,就全仗着它们了。孙月清说,这么多天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郭敬时说我才不饿哪,晚上不管你们娘俩做嘛吃的,都不要叫我,我也要跟着存志睡一会儿。孙月清心里还是不踏实,想问个明白,从北京到咱这儿这么远,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么多天不吃饭怎么能不饿呢?郭敬时说我是顺着河边溜达回来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我也就有吃有喝,还净是好东西。听到这儿存珠又要吐,就是吃那些……没等她往下说孙月清就把她拉出来了,还顺手把西屋的门给带上。

郭敬时往炕上一躺,就在这闭眼的工夫已经睡着了。等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郭存志出来进去地不知折腾过多少趟了。他憋得难受,可跑到茅房又拉不出来,回来躺下又憋得受不了……郭敬时再摸摸他的肚子,没说话又出去了。等了会儿再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土簸箕,一截干树棍,还有一根带钩的粗铁丝。他让存志趴在炕边上,屁股撅高,憋住一口气玩儿命使劲拉……他站在炕下,一只手扒着存志的肛门,另一只手拿着细树棍往里捅,先得把里面的硬屎橛子捅活泛了,才能再想办法弄出来。灯不亮,他一棍子没捅准捅到了旁边的肉上,疼得存志嗷嗷乱叫……郭敬时并没有因此而格外加小心,依旧愣啦吧唧地往里瞎捅,还嬉笑着说你就嚷吧,好把你妹妹嚷过来看看你这个德性……

嘿,慢慢的还真把存志肛门里边的硬东西给捅活泛了,郭敬时放下树棍,换成铁钩,一点点地向外挠,鼓捣了一会儿还真被他钩出来一个,砸得地上的簸箕咣当一声。大小像个小羊蛋,但比羊蛋硬得多,灰不啦叽的像圆石头子。能掉出一个来就好办了,存志心里一下子有了希望,郭敬时也直起腰喘了口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