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代食品”(6)
郭存先头皮,嘬着牙花子:“我出来就是想到处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好找条活路,如果在这儿就像杨四郎似的被招了驸马,总觉着不死心。我是老大,家里也还有四口人哪,不能扔下不管哪。”
“谁叫你不管了?你可以两头照应啊。”
“那还不得把我给窜死?这可不是长法儿……”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装还在犹豫。其实听孙老强这么一说,他心里的主意更正了,庆幸刚才没有脑子发热就上了他的套。此时他感兴趣的是孙老强提到的另外一些情况:“老强大哥你跟我说实话,辛庄这么小个村子,你跟刘嫂相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吗?”
“知道啊,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喂牲口的,还瘸着一条腿。庄上干部,特别是书记队长、会计保管,划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还是大闺女呢。人家有权,有权就有粮食,再加上现如今女人不值钱,五十斤胡萝卜缨子就可以换个黄花大闺女,好粮食面子有十斤就够了。你想啊,要是提拉着几斤粮食到哪个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兴兴地伺候你吗?就是有男人的都会躲出去给你腾地方。我们这边老早就有歌这么唱:沙子打墙墙不倒,生人来了狗不咬;石头填坑填不满,闺女偷汉娘不恼……”
郭存先咂摸着孙老强话里的滋味,都说女人不如粮食值钱,可女人毕竟还是有人要的,有人愿意拿粮食换,这年月粮食就是命啊。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剩下的。而男人没本事,可就连女人也不如。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儿就能编两个排,愣是没人嫁呀。娘在两年前就吵吵着要给他换个媳妇,却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主要还不是他家里缺粮食。幸好自己闯出来了,这一回算是闯对了,证明他是那种能挣到粮食,有资格挑挑拣拣选女人的男人。这要感谢刘嫂,今天晚上是她给了他这个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先找个拖累着孩子的寡妇,老娘知道了说不准会急出个好歹的……孙老强见他半天没吱声,以为是被自己说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声说:“再回去吧,没关系。也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气坚决:“不行,已经出来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刘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刘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个好女人,别亏了她。你顺便替我给她捎个话,眼下我还是个出来擀毡的,没有能力照顾他们娘俩,家里人还等着我挣粮食活命哪。这个情我欠着,认了你这个大哥,也认了她这个嫂子,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就给福根当个干爹,有朝一日混出个人样儿,一定来报答你们。”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老强不知是失望,还是暗自高兴,沉了一会儿他真的下炕穿鞋,却一直埋着脑袋并不抬眼看郭存先,嘴里嘱咐着:“我是得去看看她,听听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着牲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郭存先说你着嘛急吗?别急着回来,趁着我在这儿给你看着牲口,好好陪陪她!
听着孙老强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也跳下炕。在墙角立着个麻袋,里面装着多半截细沙土,上面压着个瓢。他撑开麻袋口,连舀了三大瓢沙土,在炕上堆了一个可以躺得下自己的四方框。然后才脱下衣服,躺进沙围子中间,用褂子盖住心口。
这个沙土围墙是防臭虫的。臭虫分“陆军”和“空军”两种,大部分是“陆军”,从炕席底下以及四面八方向有人躺着的地方进攻,但它们一爬进沙土就出不来了。还有一小部分聪明胆大的臭虫是“空军”,它们不图近便直接去攻击睡觉的人,而是先爬到房顶子上,估计到了睡觉者的上空,便一松小爪子垂直降落在人身上,简直就是掉在了肉堆上,想咬哪儿随自己的便,可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
往常郭存先只要一躺进沙围子,不等第一个“空军”臭虫降落就睡实着了,跟臭虫大耍肉头阵。任臭虫们随便咬敞开地吃,一旦弄得他痒过了头,在睡梦中一翻身,就会在炕席上碾死几个。可今晚不行了,眼睛闭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困劲没有。人被臭虫叮上,不仅奇痒难挨,整个身子燥热,仿佛是被热炕煲得受不了。他翻过来,掉过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饼……脑子里却在琢磨,自己在这儿喂臭虫,而孙老强和刘嫂这工夫一准亲热上了。他仿佛看见了刘嫂那张小脸涨得通红,洋溢着无限温存,眼睛里透出一种急切的渴望。她那带香味的软乎乎的身子,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倒是让孙老强捡了个现成的……
天底下最强烈的欲望就是饥饿和肉欲,此时让他都占全了,他本来就正处于最容易滑入深渊的年龄。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轻易地就放开搂在怀里的刘嫂,害得这一会儿反倒非常想能抱着她,或者被她像刚才那样紧紧搂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这种渴望惊呆了,下身梆硬,把裤头支棱起老高。他孤单地体验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后脊梁痒飕飕地憋闷得难受。他在心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责问自己这算怎么一道?人家给你的时候你不敢要,现在得不到了又想要……这可不行,明天还要赶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这样胡思乱想瞎折腾。于是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东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强每天都从井里担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为的是饮牲口,或者给牲口拌料用。他想用凉水浇浇身子,败败邪火。
可刚走出里屋,就听到牲口棚的东南角上有动静。他在这里睡了这么多天,对牲口的动静和人的动静分得很清。真是老强回来了,会这么快?他悄悄走过去,看见在辛庄最好的一头大牲口——黑骡子槽前,有个人在料槽子里忙活,这个人不是老强。这年头不会还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为嘛不牵着就走,还要在黑骡槽子里摸索个没完?他踮着脚,躲在其他牲口后面慢慢靠近了细看,原来那个人对骡子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槽子里的牲口料。他用手将槽底的料划拉到一起,然后抓进他的盆里,那盆里还有半下水,他端着晃荡了一会儿,再把浮在表面的草捞出来,照旧扔回牲口槽子,然后将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点的料渣子,扬脖喝了下去。那里面有牲口料,料里有粮食末,而这个大棚里只有黑骡子的槽子里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赞叹一声:“兄弟,真是好脑瓜,亏你想得出这么高明的招儿!”
那个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随即搭腔:“大哥是个好人哪,早就看到我了,不轰不赶不吆喝,等到兄弟把这口牲口料吃进嘴里才出声。谢谢大哥啦!”
“别客气,你的胆儿也不错,知道我在看着你,牲口料还是要照吃不误。”郭存先笑着绕过牲口槽凑过去,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矮个子,小骨架,溜尖的枣核儿脑袋,所有这些小了一号的部件却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匀称,有一点滑稽,但并不讨人嫌。
“不怕你老笑话,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嘛怕的,不就是个饿吗?”他见郭存先来到跟前,便主动从怀里掏出证明信递上来,动作飞快,就像变戏法。他的一身单裤单褂都穿得没模样了,开花的开花,打飞边的打飞边,在里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变出一封证明信。这样一个在牲口棚里偷吃牲口料的人,也还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来证明他,连郭存先都没有想到。可公家又能证明他什么呢?证明他是讨饭的,不是小偷?还是证明他的确是饿坏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跟这个人磨磨牙吧。他把枣核儿脑袋领进里屋,凑到灯下仔细看那封介绍信,嘴上便念出了声:“哦,你是定山县王家集的,大名王顺,这个名字好记。”
王顺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顺子,前边加上个王字反倒正经得不自在。”
郭存先赶紧把证明信还给他,顺嘴说也是出来擀毡的?
“是呵,出来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转呢。可今儿个不顺,一整天下来连一口吃的都没要到,只好来打牲口的主意。”
“我看你很有门道,肯定是老干这一手。”
“不瞒你说呀大哥,我讨饭有个规矩,一般不给穷人家添麻烦,人家已经够穷的了,你还跟人家碗里争食,这不是有点不仗义嘛。”
“呀哈,都讨饭了还讲仗义,你还真是个人物啊。”
“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走到一个新地方,都是先朝两种动物下手。一种是两条腿的干部,他们天天吃净米净面,顶多再加上点菜,不光他们自己吃的好,还往家里连捎带拿,家属亲戚都跟着沾光。我跑了十来个省,到处都是这个鸟样,所以我专到干部的门上讨饭,如果赶巧他们的家里没人,也用不着客气就顺便进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算嘛。要是运气不好被他们抓着了也不怕,顶不济就是蹲大狱呗。那才好呢,好赖就有了个管饭的地方。”
“那另外一种动物呢?”
“四条腿的牲口……我怎么个吃法你老都看见了,每天能吃上几口牲口料人就饿不死。这年头就得想法吃公家,牲口棚不行还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觉得这个王顺确实很有趣,问道:“这会儿你肚子还饿吗?”
王顺也很实在:“饿呀,哪能不饿!我都记不得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郭存先拐到门后放饲料的躺柜前,从柜腿下抠出钥匙打开躺柜,他挣的那几斤粮食就存在里面。伸手到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玉米粒递过去:“吃吧。”
王顺一喜,双手捧接过生玉米粒,低下头就吞了一大口。他很有经验,先在嘴里用唾沫把玉米粒滚湿,经口水这样一搅拌,玉米粒就咬得动了。然后他就甩开腮帮子嘎嘣嘎嘣地嚼起来,声音脆生、响快,就像是在吃冰糖块那么香甜而满足……郭存先看得嘴馋,他还没吃过生粮食,也有些好奇,就到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生玉米粒,也塞进自己的嘴里。
他俩坐在炕边上脸对脸地嚼着生玉米粒,越嚼越有味道,口腔里滚荡着一股真粮食的香气和实在感。咽下去之后脏腑里随即就觉得温暖而牢靠,如果再喝上几口凉水,简直就是非常舒服了。想到此郭存先拿过王顺的搪瓷盆,到外面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王顺吃完生玉米粒连喝好几口凉水,在嘴里咕隆一阵再咽下去。把粘在舌头上、牙缝里的玉米渣子一点不剩的全打扫干净。
郭存先看他这个馋劲便又问了一句:“饱了吗?要不再来一把?”
王顺赶忙冲着他作揖,表情夸张:“不啦大哥,这就忒谢谢了。听口音你老是北边人,不像是这儿的饲养员。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贵人,老天都不想饿死我王顺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这小子的确是个走南闯北的小油条,耳朵很准:“我是郭家店的。”
王顺一拍大腿:“越说越近了,我去那儿,村子很大,就是有点穷,在村子里姓郭的是大姓,你老不会这么巧就正好姓郭吧?”
“这有什么巧的,我就是姓郭,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这儿落脚干了几天活儿,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干活儿挣的。”郭存先在心里却不能不佩服王顺的脑瓜好使,他走过这么多地方竟然还能记住郭家店。
王顺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乱转:“哎呀郭大哥,这年头靠本事能挣到好粮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哪。现挣的粮食就舍得给我吃,我给你老磕个头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将演戏似的王顺揪了起来:“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头啊?你不是折我的寿吧?”
“哎呀你老看这是嘛时候呀,一把棒子粒可比好年月的一把金豆子还贵重呀!”王顺越说越正经起来,“你要不嫌弃我就认你老这个大哥,以后给你老牵马坠镫,每到一个地方我在前边给你吆喝着揽活儿,没活儿干的时候,你老找个地方歇着,我去给你讨吃的,怎么样?收下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狼不吃狗不啃的穷兄弟吧?”
郭存先心里一动,咧着嘴笑了,心想有这么个人做伴至少不孤单,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上前后左右就剩下我孤独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后脚走的,有个姐姐也出门子了……”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来,“你小子老像在台上演戏似的。好吧,我就认你这个兄弟,反正这个庄上的活儿干完了,明儿个咱们就结伴而行……他妈的我也成了念戏词儿了。”
“大哥下一步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去哪儿都行。”
“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庄的西南十几里地,叫大张庄。明天县里要在那儿开吃饭大会,没准我们也能混个水饱。大张庄村子大,说不定还可以揽到活儿干。”
“嘛叫吃饭大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这个庄上的干部说的,由县里召集,开会不过是个名义,实际就是比试做饭。附近几个公社干部要自带粮食,看谁用的粮食最少做出的饭最多,然后开会研究讨论用粮最少的公社。听说要先把粮食用水泡,泡胀了再用开水烫,烫过后上大锅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发酵,发起来之后再上磨碾。你说经这么一折腾,那粮食能不多出数吗?一斤棒子面可以蒸出六斤饽饽,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胀,饿坏肚子,撑破膀胱。”
“这个我早就听说过了,无土不砌墙,加水不顶粮,水饱不是饱……就这玩意儿还能拿到大会上去比试?”
“不光比这个,还要看哪个公社的干部不用粮食也能做出饭……要不怎么叫低指标、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掺灰菜,大人吃了肿大腿,小孩吃了肿脑袋。”
“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张庄,找不到活儿干光看看热闹也行,然后再往南走。现在就上炕睡觉。”郭存先接着将用沙土治臭虫的办法告诉了王顺。
王顺嘻嘻一笑,说用不着,我不怕臭虫,臭虫只会怕我。我是血少骨头硬,它要真敢咬我,就硌坏它牙。说着跳上炕,衣服也没脱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没睡过炕了!”
还没等郭存先小心翼翼地在沙围子里躺好,他已经呼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