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周过去了。在沃特金小姐位于昂斯洛花园的宅子里,菲利普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耍。他是家中独子,打小就会自娱自乐。这间客厅里满是大件的家具,每个沙发座上都放着三个大靠垫,每把扶手椅上也各有一个。菲利普把所有垫子都敛过来,合着几张轻便好搬动的镀金雕花椅,搭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山洞。他藏在里面,躲着不让洞外的印第安人发现。他把耳朵贴在地板上,想象自己听到了一群野牛在大草原狂奔而过。忽然,他听到客厅的门开了,赶紧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把椅子猛地一拉,靠垫呼啦啦掉了一地。
“淘气鬼!沃特金小姐会生你的气的!”
“嗨,埃玛!”菲利普跟她打招呼。
埃玛弯下身,亲了亲他,又拍了拍掉在地上的垫子,把它们都放回原位。
“我要回家了吗?”他问。
“是啊,我是来接你的。”
“你穿了件新裙子!”
这是1885年,埃玛穿了件有裙撑的裙子,黑色天鹅绒质地,紧袖削肩,裙摆上有三层荷叶边;头上是一顶黑色的、天鹅绒系带帽。她一时很犹豫:菲利普迟迟没问那个她等待着的问题,即使已经早有准备,也不好不问自答。
“你不问问你妈妈怎样了吗?”她还是忍不住先问出口。
“哦,对,我忘了。妈妈怎么样?”
现在,她可以把准备好的答案说出来了。
“你妈妈现在过得很好,她很幸福。”
“啊,太好了。”
“你妈妈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菲利普没大听懂她的意思。
“为什么?”
“她去了天堂。”
话音刚落,埃玛就开始痛哭,还没怎么明白过来的菲利普也跟着哭了起来。埃玛是个个子高、骨架宽的女人,生得浓眉大眼,一头金发。她是德文郡[1]人,虽然在伦敦当了好多年的女仆,一张嘴还是一口家乡味。眼泪一掉,更是涌来万般情绪、千般滋味。她紧紧地把菲利普抱在怀里,心头莫名抽搐了一下。她可怜这孩子,因为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不求回报地爱他的人也离开了,他只能被送去给陌生人收养。但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心情便平静下来了。
“你伯伯等着见你,”埃玛说,“去跟沃特金小姐说再见,咱们回家了。”
“我不想去。”菲利普说。他害怕别人看到他哭鼻子。
“好吧。那快上楼拿你的帽子去。”
菲利普拿了帽子下来,埃玛已经在门厅等他。餐厅后面的书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在同朋友聊天。尽管他只有九岁,但隐隐觉得,如果这时候走进书房,里面的人应该都会同情可怜他吧。
“我要进去跟沃特金小姐告别。”
“我也觉得你该这么做。”埃玛说。
“你先进去,跟她们说我来了。”他吩咐埃玛。
菲利普想着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埃玛敲敲门,走了进去。他听到她跟里面的人说:“小姐,菲利普少爷想来跟您告别。”
屋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上场了。亨利埃塔·沃特金小姐是个壮实的女人,脸蛋红扑扑的,染着头发。在那个年代,人们都喜欢对染发这一行为评头论足,她染了头发之后,菲利普在家里就听到不少人说三道四。沃特金小姐和姐姐住在一起。她姐姐年纪大了,天天优哉游哉,一副乐享晚年的样子。还有两个菲利普不认识的客人,好奇地看着他。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说,伸出手抱住菲利普。
她开始哭。菲利普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穿着黑裙子,而且没有在家吃午餐。她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得回家了。”菲利普最后说。
他从沃特金小姐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又亲了他一下。接着,菲利普走到她姐姐跟前,跟她也告了别。其中一个陌生的女人问能不能亲亲他,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珠,但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还想再在这待一会儿,但隐隐感到这些人心里恨不得让他快点走,于是很识相地说埃玛还在等着自己。他走出书房,然而埃玛并不在外面。她刚才去地下室和一个朋友聊天去了。他在楼梯口上等着她,忽然听到亨利埃塔·沃特金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这孩子的妈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就这么走了,我简直接受不了。”
“你就不该去参加她的葬礼,亨利埃塔,”姐姐说,“这只能让你更伤心。”
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响起:“可怜的小孩子,想想他在世界上孤零零的,多惨啊。我看他还一瘸一瘸的。”
“嗯,他有只畸形脚。这是他妈妈生前的一个心结。”
这时候,埃玛回来了。她和菲利普叫了辆马车,跟车夫说明了目的地,马车带着他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