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醒了。这一夜睡得不算安稳,但等他睡醒伸伸腿,看着阳光透过软百叶窗在地板上映出的斑驳图案时,还是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他心里沾沾自喜,开始想威尔金森小姐的事。她请求菲利普称呼自己为“艾米丽”,但不知道为什么,菲利普就是喊不出口。他觉得她就是威尔金森小姐。可是这样一喊,她又总会嗔怒自己,所以干脆不喊她的名字好了。小时候菲利普经常听说路易莎伯母有个妹妹是海军军官的遗孀。菲利普喊她艾米丽阿姨。现在称呼威尔金森小姐为“艾米丽”总让他觉得不自在,但也实在想不出该叫什么合适。对他来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威尔金森小姐,这个印象似乎再也摆脱不掉了。他现在有点发愁,自己已经见过她最邋遢的一面。当她穿着短袖衫和衬裙转过身来时,他当时的沮丧心情实在很难忘怀。那有点松弛的皮肤和脖子上又深又长的皱纹一直徘徊在他脑海里。胜利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他又开始推测起威尔金森的年龄。现在,他觉得她怎么也该四十多岁了。这样一看,两人的私情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对方只是个相貌平平的老女人。菲利普的机灵脑瓜里迅速勾勒了一副她的形象:皱皱巴巴、无精打采,身上过于花哨的衣裙和自己的一把岁数很不相符,还涂脂抹粉企图做作地掩饰自己的老相。这个形象让菲利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甚至一想到要亲吻她都觉得难以忍受。他对自己昨晚的表现感到毛骨悚然。这难道就是爱情吗?
为了能晚点见威尔金森,他穿衣服的时候尽可能放慢速度。等他穿戴好走进餐厅,也是一脸死气沉沉。祷告结束后,他们坐下来准备吃早饭。
“懒骨头。”威尔金森小姐笑呵呵地嗔骂一句。
菲利普看着她,心里觉得松快了一些。她背朝窗户坐着,看上去还算挺漂亮。他不知道自己早些时候为什么要那样嫌弃她。他又找回了那种洋洋得意的感觉。
威尔金森小姐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这让他特别吃惊。刚刚吃完早饭,她就用颤抖的声音满怀深情地向他示爱。过了一会儿,他们去客厅学唱歌,威尔金森小姐坐在琴凳上,音阶刚弹了一半就仰起头说:
“抱抱我。”
菲利普俯下身子,她立刻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这个姿势有点别扭,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哦,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操着重重的法国腔大声说着。
菲利普却希望她能别这么显摆,说两句英语又死不了人。
“我说,你就没想过吗?花匠可是随时都可能从窗前经过啊。”
“我才不在乎那个花匠呢。我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菲利普觉得这和法国小说里描写的场景很像,他莫名其妙地有点生气。
“呃,我想去海滩转悠转悠,洗个海水澡。”
“哪天上午去不行啊,你该不会偏偏今天上午要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吧?”这话把菲利普搞糊涂了,他不知道今天上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无所谓,不让走就不走了呗。
“你想让我留下来?”他轻轻笑了笑。
“不,亲爱的。去吧,去吧。我想让你穿过一层又一层咸咸的海浪,在广阔的大海里畅游。”
他戴上帽子,优哉游哉地出门了。
“女人就是会胡说八道。”
菲利普一边嘟囔着,却不免觉得沾沾自喜。威尔金森小姐已经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沿着布莱克斯塔布尔的大街一瘸一拐地走,觉得身边匆匆经过的人里谁都赶不上自己厉害。街上有很多认识的人,他对他们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要是这些人知道自己的事就好了。他的确想让别人知道。他觉得自己应该写信给海沃德,并开始在脑子里盘算起这封信应该怎么写。他要先说说这里的花园和玫瑰篱笆,然后再把自己的爱人——身材娇小的法国女教师——比作一朵带有异国气息的花儿,气味芬芳,色泽迷人。他会把威尔金森小姐说成是法国女人,因为她毕竟在法国待了这么久,也算半个法国人了;况且这个故事的真实情况实在让人难以启齿。他要跟海沃德说自己第一眼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她穿着漂亮的薄纱裙,还在自己的大衣上插着鲜花。他把这封信写成了一篇精致迷人的田园诗:日光和大海为他们的爱情平添几分激情与魔力;漫天星辰使故事诗意盎然,而古色古香的教区花园则成了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他们的爱情故事似乎颇有些梅雷迪斯的风格:虽然威尔金森小姐不像露西·费弗雷尔,也不像克拉拉·米德尔顿,但却自有难以言说的动人之处。[79]菲利普的心剧烈跳动着,对自己想象里的画面念念不忘。等他游完泳浑身滴着水、瑟瑟发抖地钻进一旁的更衣车时,又展开了一番遐想。他的爱人应该有着小巧娇俏的鼻子和小鹿一般的褐色眼睛——他就要这样跟海沃德形容——棕色的头发浓密而柔软,让人想把脑袋深深地埋进去感受她迷人的气息。皮肤细腻白净,像阳光一样闪闪发亮,脸颊则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她多大呢?差不多十八岁吧,他要称呼她为“小风琴”,因为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如一条潺潺流过的蜿蜒小溪。声音那么低,那么轻柔,是他听过最动听的乐曲。
“你在想什么呢?”
菲利普猛地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地已经慢慢走到家了。
“我隔着老远就朝你招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想着要出门迎迎你。”
“你可真好。”菲利普说。
“吓着你了?”
“有一点吧。”
他照着想象把给海沃德的信写好。写了整整八页纸。
仅剩的两个礼拜过得飞快,之后的每个晚上尽管他们吃过饭都一起去花园散步,威尔金森小姐也一再叹息说又过去了一天,但情绪高涨的菲利普却丝毫对此不以为然。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旁敲侧击地说要是能辞了柏林的工作,去伦敦再找个活也很不错。这样一来,他俩就能时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连连称好,心里却没有起一丝波澜。他盼望着在伦敦开始崭新的精彩生活,不希望被别人拖累。说起自己将来在伦敦的打算,刻意显得特别漫不经心,这让威尔金森小姐看出他已经做好要远走高飞的准备了。
“你要是爱我,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她大喊道。
菲利普被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嘴。
“我真是个大傻瓜。”
她喃喃自语,哭了起来。菲利普没想到她会掉眼泪。他有副柔软心肠,看不得别人伤心。
“真抱歉。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快别哭了。”
“哦,菲利普,不要离开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我的生活这么悲惨,只有你能让我开心起来。”
菲利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亲吻着她。她的声音里掺杂着痛苦,这让他很恐慌。他从来没有想过威尔金森小姐对这段感情竟然如此认真。
“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爱你。我希望你能来伦敦。”
“你也知道我不能去啊。想在伦敦找工作是不可能的事,更不用说我痛恨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了。”
菲利普又开始不知不觉地扮演起理想情人的角色。威尔金森小姐的痛苦感染了他,他抱她抱得越来越紧。她的泪水让菲利普有些飘飘然,只好激烈地回以热吻。
一两天后,威尔金森小姐在教区大闹一场。教区又办了一次网球聚会,当天来了两个女孩。她们的父亲是驻军印度的退役少校,最近才搬到布莱克斯塔布尔来。这两个女孩长得非常漂亮,一个和菲利普一般大,另外一个稍微小一两岁。她们早就习惯了和小伙子打交道(她们有一肚子的关于印度避暑胜地的奇闻逸事,而且那一阵子拉迪亚德·吉卜林[80]的小说几乎人手一本,大家都对这个东方国度充满了好奇),所以很快就开始嘻嘻哈哈地和菲利普开起玩笑来。菲利普对此也感到很新奇——布莱克斯塔布尔的年轻姑娘在牧师的侄子面前都很拘谨——很快和她俩笑着闹着打成一片。他不知着了什么魔,开始大胆地挑逗起姐妹两人,而且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年轻小伙,他的调情得到了两姐妹的主动迎合。说来也巧,这两个女孩都很会打网球,而菲利普也早就厌倦了和威尔金森小姐一起幼稚地拍球(她来到布莱克斯塔布尔的时候才刚开始学打球),所以喝完下午茶,他在分组比赛的时候提议威尔金森小姐和副牧师一组,对战副牧师的太太,他则和两个新来的女孩一起玩儿。他在姐姐奥康纳小姐身边坐下,压着声音说:
“等着把这些笨蛋打发走,咱俩就能好好比试比试了。”
威尔金森小姐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把球拍往地上一扔,推说自己头疼,匆匆起身离开了。虽说人人都看得出她生气了,可她却还是非要任性地把火发出来,在众人面前耍性子。这一点让菲利普气不打一处来。他们撇下威尔金森小姐开始比赛,但是这时凯利夫人喊住了菲利普。
“菲利普,你伤了艾米丽的心。她回屋哭起来了。”
“哭什么?”
“好像是什么‘和笨蛋比赛’的事。快去找她,跟她说你不是有意这样无礼的,这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
“好吧。”
他敲了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他便径自推门进去,看到她正趴在床上啜泣。他摸了摸她的肩膀。
“喂,到底怎么了?”
“别管我。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如果害你伤心了,真是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喂,快起来吧。”
“我太伤心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你知道我最讨厌打网球了,多么愚蠢!我还不是为了能和你待在一起!”
她站起来,走向梳妆台,朝镜子里瞅了两眼,无力地滑进椅子。她把手绢揉成一个球,轻轻地揩着眼泪。
“一个女人能给男人的,我都给了你——天啊,我可真是个傻瓜——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感恩。你的心一定是石头做的。怎么能为了让我难受,故意和那样的野丫头打情骂俏呢?这真是太残忍了。我们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分开了。我只想让你这段时间对我好点,你连这都做不到?”
菲利普板着脸走到她跟前。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既幼稚又可笑。她在陌生人面前耍性子、摆态度让菲利普非常生气。
“你知道我对奥康纳姐妹一点也不上心。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她俩?”
威尔金森小姐把手绢收起来。她扑了粉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头发也有些凌乱,那件白色的裙子现在看起来也一点儿都不适合她了。她望着菲利普,眼神中写满了渴求和欲望。
“因为你和她都才二十岁,”她的声音沙哑,“但是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脸一红,迅速移开了眼睛。威尔金森小姐声音里的痛苦让他莫名感觉很不自在,他真心希望压根就没有和她开始过。
“我不想让你这样伤心,”他尴尬地说,“你最好下楼去找你的朋友。他们都很纳闷你到底怎么了。”
“好的。”
从威尔金森小姐房间一出来,菲利普顿时感觉自己解放了。
这次争吵之后,两个人很快就和好了。但是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里,菲利普还是有点生气。他只想好好谈谈未来的事,但一说起这个话题威尔金森小姐就要掉眼泪。起先她一哭,他的态度就会软下来,谴责自己是头没心没肺的畜牲,只能不住地道歉,使劲儿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爱永远不变。但后来,她只要一掉眼泪,他就忽然火冒三丈:要是个小姑娘也就罢了,可她已经是个成熟女人,天天哭来哭去真是蠢极了。她一再强调菲利普欠她一笔还也还不清的感情债。他听她总是这样叨叨,也只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欠了她不少,可心里总也搞不懂为什么不是她感谢自己,而是自己要对她格外感恩戴德才行。威尔金森小姐要求得到他事无巨细的体贴爱护,可这对他来说却几乎难以忍受。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有时甚至必须要躲着别人图个清静。可一旦他远离威尔金森小姐一步,或者对她没有唯命是从,那就要被扣上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帽子。奥康纳小姐邀请他们一起去喝茶,菲利普也乐意前往,但威尔金森小姐却说在这最后的五天里,他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样做看似像在示好奉承,实则烦人透顶。威尔金森小姐跟他讲了又讲,说法国男人在面对美丽的女人时会怎样的体贴入微,耳鬓厮磨,菲利普就应该这样对待自己才行。她赞美法国男人的优雅礼貌,仰慕他们自我献身的热情和无可挑剔的老练行为。她似乎把眼光放得很高。
她絮絮叨叨地描述着自己心目中理想情人的样子。菲利普的耳朵边上嗡嗡地响着她的声音,不过一想到将来她会待在柏林,心里就止不住地窃喜。
“你会给我写信的,对吧?每天都写一封。我想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你不能有一点瞒着我。”
“我肯定会特别忙,”菲利普回答,“只要有机会我一定给你写。”
她的胳膊一下子又抱上菲利普的脖子。这样突然的示爱时常让菲利普脸上挂不住,他想让她举止收敛一点,他觉得女人都应该含蓄而害羞,怎么好这样豪放露骨呢?
威尔金森小姐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她下楼来吃早餐,脸色白得像张纸,一点血色都没有,样子无精打采。穿了一件黑白格子的旅行便装,很有个女教师的样子。菲利普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才合时宜,生怕自己稍有怠慢,威尔金森小姐便又会情绪崩溃,在伯伯、伯母面前大闹一场。前一晚在公园里他已经和她互相道别过了,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必要,这让菲利普感到很宽慰。他吃过早餐还是执意要留在餐厅,生怕上楼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非要在楼梯上亲吻自己。他不想让玛丽·安撞见这样亲昵暧昧的举动。玛丽·安已经人到中年,说话特别尖酸刻薄。她不喜欢威尔金森小姐,还喊她“老巫婆”。路易莎伯母身体不适所以没有下楼,牧师和菲利普负责送威尔金森小姐离开。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她从车窗探出头亲了亲凯利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菲利普。”她说。
“好的。”菲利普点点头,脸上绯红一片。
他站在石阶上,威尔金森小姐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火车开动,她缩在车厢一角,悲恸地抽泣起来。菲利普在回教区的路上却觉得像是卸下了担子。
“你们把她平安送走了?”他们一进门,路易莎伯母就问道。
“嗯,她哭得可真凶,还非要亲我和菲利普一下。”
“唉,她这把年纪,亲就亲了呗。”凯利夫人指了一下旁边的餐具柜,“喏,那有一封给你的信。是随着第二批信件一起送来的。”
这是海沃德写给菲利普的回信:
我亲爱的朋友:
我立刻就提笔给你回信了。我冒昧地把你的来信读给一位挚友听。她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对我的帮助和同情让我感激涕零。她对艺术和文学有着真正的品味和见解。我们都认为你的信写得非常动人,每个字想必都是发自肺腑。可能你意识不到,但字里行间却传递出喜悦欢快、天真烂漫的动人情感。爱情能让人变成诗人啊!亲爱的孩子,这是真实的情感,我能感觉到你年轻心灵的悸动,你真挚动人的感情化成笔下如音乐般流畅美妙的文字。你一定很幸福吧!当你和你的爱人像达夫尼斯和克洛伊[81]一样手挽手在那座奇妙的花园中漫步,我多希望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站在你们身旁见证这幸福!我能看到你,我的达夫尼斯,你的眼睛里闪耀着青涩初恋的炽热光芒,千般温柔、万般欣喜。你臂弯中的克洛伊,是这样年轻,柔软的身体娇嫩无比。她发誓自己绝不会坠入爱河,绝不。但最终还是妥协了。你们的身边围绕着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你让我好生妒忌。你的初恋竟充满着如此纯粹的诗情画意。珍惜每一刻吧,不朽之神已经将世上最珍贵的礼物赐予给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那天,它都会是你或甜蜜或伤感的回忆。这种任性放肆的快乐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初恋是最珍贵的,你年轻,她美丽,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当你轻描淡写地说到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长发中时,我的脉搏似乎都因为这样的甜蜜浪漫而加快了。我想她棕褐的长发一定带着金色的光辉。我想让你们紧挨彼此坐在树荫下,一齐读着《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想让你跪下来,以我之名亲吻印有她脚印的土地,然后告诉她这是一个诗人在向她青春灿烂的年华和你对她忠贞不变的爱情所表示的最崇高的敬意。
你的朋友,
G.埃思里奇·海沃德
“什么玩意儿!”菲利普读完信,骂了一句。
巧的是,威尔金森小姐还真提议过一起读《罗密欧与朱丽叶》,被菲利普拒绝了。他把信揣到兜里,心里有苦难言。现实和理想还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