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1章

入冬了。维克斯跑去柏林参加保尔森的讲座,海沃德也想着去南部过冬。当地剧院开演,菲利普和海沃德一周去看两三次,想借此提高德语水平,这也算是值得称赞的理由。菲利普认为换这种方式比听布道更有趣。他们发觉此刻正置身于戏剧复兴的浪潮中。剧院上演的剧目里有好几出易卜生的戏。苏德尔曼的新作《荣誉》一经推出就在安静的大学城激起轩然大波:捧的人把它夸上了天,踩的人也毫不留情地抨击诋毁。其他剧作家也贡献出诸多深受现代主义影响的剧本。菲利普在这段时间里看了不少,人性的卑劣在舞台上暴露无遗。他之前从来没看过戏(曾经有些穷困潦倒的剧团到布莱克斯塔布尔的集会厅巡演,但牧师从来没去过,一部分是因为他的职业使然,一部分则是因为他觉得看戏有失风雅),现在却被舞台魅力迷得神魂颠倒。每次一走进这座狭小破烂、灯光昏暗的剧院,他就兴奋不已。很快他就把小剧院的特点摸得一清二楚,只看演员表的安排就能猜出剧里每个角色的特点。但这不算什么。对他来说剧里上演的就是真实的人生,陌生、卑鄙、苦难重重。男男女女在冷漠的看客眼前暴露内心的阴暗:白净的面孔下心灵早已堕落;贤善之人用美德掩饰不可告人的邪恶动机;外表强悍的人在内心的怯弱前败下阵来;诚实者品性败坏,圣洁者下流不堪。坐在台下就好像坐在这样的一间小屋:这里前一晚还有人彻夜狂欢,早上窗户也没有打开;空气里混合着啤酒的酸臭和香烟的呛鼻气味,油灯没有熄灭,火苗还在摇曳。没有人能笑出声,最多只是被道貌岸然或装疯卖傻的表演逗得暗暗一笑。舞台上的角色用来表达自己的语言,似乎是被羞愧和痛苦从自己的内心狠狠逼出的。

菲利普被台上这种张力巨大的罪恶感深深吸引了。他似乎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也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看完戏他和海沃德会去小酒馆坐会儿,在亮堂堂、暖融融的地方吃上一块三明治,再喝杯啤酒。周围坐满了有说有笑、三五成群的学生,经常还能看到父母带着儿子女儿一起来用餐。有时候伶牙俐齿的女儿会把父亲逗得背靠椅子,笑得前仰后合。这般情景是多么的和谐温暖,但菲利普却对眼前的其乐融融毫不在意。他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着刚才看过的那出戏。

“你说这就是生活,是吧?”他兴冲冲地问海沃德,“你知道的,我不认为自己能在这里长待。我想去伦敦,开始新的生活。我想长点见识。我受够了一直都在为生活做准备,我要真的开始生活了。”

有时候海沃德会把菲利普一个人留下,自己先回家。对于菲利普的急切发问,他从来都不明确回应,只是脸上堆满傻笑说起一件风流韵事,还会引用几句罗塞蒂[64]的诗。他有一次给菲利普背了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围绕一位叫特露德的年轻女子而展开,诗句之间充斥着激烈的情感、华丽的词藻,也流露着浓浓的悲哀和忧愁。他用诗歌的光辉粉饰了这段猥琐庸俗的艳遇,还觉得自己能与伯里克利和菲迪亚斯[65]比肩,因为他特地选用了“hetaira”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意中人,而没有用英语里某个更直接、唐突的字眼。有天白天,菲利普受好奇心驱使跑到诗里描写的那座古桥,在边上的小街走了一趟。街道两旁整洁的白房子里挂着绿色的百叶窗。海沃德说这就是特露德小姐的住处。但是大门一开,出来的女人都满脸凶相,俗脂艳粉,她们朝菲利普大叫,把他吓得不轻。他一溜烟跑了,把几只试图抓住自己的大手甩在身后。他太想长点见识了,觉得自己这个年纪都还没有体验过小说里写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实在是可笑。可是他有一种不幸的天赋,总能一眼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现实生活中呈现在眼前的事物和他梦想中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菲利普尚不知道要想达到清醒现实的境界,需要跋山涉水经过一片多么漫长的荒芜贫瘠。“青春是美好的”是一种幻觉,是韶华已逝之人的美梦。青年人反倒觉得苦闷无比,满脑子都是别人灌输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旦真的伸手触及现实,总会落得遍体鳞伤。青年人似乎成了一场阴谋的受害者:他们读的书都是经过筛选而留存的,描绘的尽是理想和完美;他们的长辈早已健忘,如今总是透过一层玫瑰色的雾霭回望,之间的对话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思想。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们怀抱浪漫的心理进入了一片现实残酷的世界。他们必须意识到,所有之前读到的书、听到的教导都是谎言、谎言、谎言!每次有了这样的发现都无异于往他们已经钉在人生十字架的躯体上又敲进一枚钉子。奇怪的是每个品尝过这种幻灭之苦的人,都受到内心某种强大于自身意志的力量驱使,反又不自觉地助长了幻想。对菲利普来说,和海沃德相处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了。海沃德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眼睛审视世界,总是戴着一副“书生”眼镜打探万事万物。而他又善于自欺,对自己的一套理论毫不质疑,所以这绝对是号危险人物。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的纵欲好色是种浪漫的情感,游移不定的性格是艺术家的独特脾性;而游手好闲的态度则是富有哲思的坦然无为。他一门心思追求尽善尽美,思想却因此变得庸俗。在他眼中,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比实际更大一点儿,轮廓模模糊糊,笼罩在一层感性的金色光雾之中。他撒起谎来从不自知,一旦有人点破,就推辞说“谎言是美丽的”。他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