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海沃德和维克斯都没想到他们用来打发长夜的谈话能在菲利普活跃的头脑里萦绕不散。菲利普从来都没想过原来宗教也是可以被拿来讨论的。他觉得“宗教”就是英国国教,而对于其教义的质疑是一种任性的表现,早晚都会受到惩罚。但他对异教徒所受到的惩罚持质疑态度。也许有一位仁慈的法官把地狱之火都存着用来对付伊斯兰教、佛教和其他的异教徒,但是对不信奉国教的人和罗马天主教徒却网开一面(尽管承认自己的错误本来就够让这些人丢脸的了)。又或许上帝很同情那些没有机会了解真相的人——这很能理解,因为尽管传教会的活动是负责传播真相,但很多情况下肯定会有传播不到位的情况——可如果他们本身有机会去了解,却刻意选择了忽略(这类人里显然包括罗马天主教和非国教信徒),那即便惩罚加身,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了。很明显,异教徒处于危险的处境中。可能没人如此详细地教过菲利普这些道理,但是他早就有所意识,即只有国教信徒才有机会获得永恒的幸福。
菲利普真真切切听到的话里,有一条是说异教徒都是些邪恶、堕落之人。可维克斯尽管不相信菲利普的所有信仰,但还是过着基督教徒一般的、洁身自好的生活。菲利普的生命里没有多少温暖,却被这个美国人热心帮助自己的愿望感动坏了。有次他伤风感冒在床上躺了三天,维克斯像母亲一样地精心照料他。从维克斯身上丝毫找不到邪恶和堕落,唯有真诚和关爱他人的热心。可见,异教徒也能极富美德。
菲利普还从别处了解到那些信仰别教的人都是因为个性固执或仅图一己私利。在他们的心里也知道这些信仰是错误的,他们只是故意欺骗别人罢了。为了学德语,菲利普已经习惯了周日早晨去参加路德教的礼拜仪式,但海沃德来了之后,他俩又一起开始去做弥撒。他发现新教教堂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教区会众也都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而耶稣会教堂则门庭若市,信徒满座,会众们都在虔诚祈祷,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这样鲜明的对比让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知道路德教的教义与国教非常接近,所以比罗马天主教更真实。前来做礼拜的大多数人——整个会众里几乎都是男人——都来自德国南部。他禁不住想要是自己也出生在那儿,现在八成也是罗马天主教徒了。他是生在英国,但也完全有可能生在一个天主教国家;他是来自于一个信奉国教的家庭,但也同样可能生在一个卫斯里教派、浸礼会或者卫理公会的家庭。他一想就觉得后怕。菲利普对每天吃饭时都坐在他旁边的小个儿中国人挺友好。这个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对人友好、有礼貌。这样如果仅仅因为是中国人就要忍受下地狱的惩罚,实在太不合情理。但倘若不论信仰世人都可得救,那信奉国教又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呢?
菲利普从未如此迷糊,决定去请教维克斯。他不得不非常谨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生性敏感。这位美国人谈起国教时那种尖酸刻薄的幽默感让他局促不安。维克斯的意见反而让他更加困惑。现在他发现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对天主教的信仰与自己对国教的情感一样坚定不移;而由此看来,他只能承认伊斯兰教和佛教教徒也都各自笃信自己教派的教义。所以,自以为正确说明不了任何事,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对的。维克斯没有要打击这个男孩信仰的意思,但是他对宗教很感兴趣,觉得这是条能够引人入胜的谈资。他之前说过,所有别人相信的事,自己一概不信,这已经把他的观点表达得一清二楚。有次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之前在教区听伯伯提到过,当时他们正讨论一部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的带有理性主义特点的作品。
“但为什么你是对的,而圣安瑟伦和圣奥古斯丁这样的人[63]就错呢?”
“你的意思是这种人都是有学识的智者,而你怀疑我不是?”维克斯反问。
“对。”菲利普犹犹豫豫地承认,他觉得这样问问题显得非常无礼。
“圣奥古斯丁还觉得地球是个平面,太阳绕着地球转呢。”
“我不明白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说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啊。你心中的圣人生活在信仰至上的年代,现在我们看来不可置信的事物,他们当时却不能不相信。”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就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不知道啊。”
菲利普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不理解,现在我们确信无疑的道理为什么不会像他们之前笃信的真理一样大错特错呢?”
“我也不理解。”
“那你怎么再去相信世上的万物?”
“我不知道。”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怎么看待海沃德的信仰。
“人按自己的样子创造神的形象,”维克斯说,“他信仰具体实在的事物。”
菲利普又停顿了半晌,然后说:
“我压根就不懂为什么人要相信上帝。”
话一出口,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再相信上帝。他惊骇得差点闭过气去,就像一个猛子扎进冰水里,瞪大眼睛看着维克斯,感到惊恐万分。他急匆匆地和维克斯告别,想一个人静静。这是他经历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他想把思路厘清。他激动不已,因为这牵扯到了自己的一生(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做出的决定一定会深刻影响今后的生活),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然而,他越想主意越坚定。尽管之后的几个星期他兴致勃勃地阅读了一些怀疑主义的书,但这却令他更加坚信自己的本能感受。事实上,他已经不再相信上帝,而且并非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只是他本身就没有信仰宗教的天性。他的信仰是外界强加的,是环境和榜样的作用。一个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予了他重新发现自己的机会。他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童年时期的信仰,像脱下一件多余的外套那样轻巧。虽然自己从未有过意识,但信仰给了他源源不断的支持。而现在没有信仰的生活则变得陌生而又孤独。他觉得自己像个一直拄拐却忽然被迫独立行走的人。白天好似更加寒冷,夜晚也变得愈发孤寂。但内心的澎湃支撑他坚持下去。生活仿佛成了一场刺激的冒险。没过多久,被丢掉的拐杖、从肩膀滑下的外套就像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担,被他卸了下来。多年来,他不得不遵守的宗教礼仪也成为其信仰的一部分。他想到之前被要求熟记于心的短祷文和使徒书,回忆起坐在大教堂参加礼拜仪式时,浑身都闲得痒痒,盼望着能稍微活动一下。又记起布莱克斯塔布尔那条通往教区的泥泞小路,和阴森森的、寒冷的教堂,他坐在里面双脚冻得像冰块,手指已经失去知觉,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怪味。唉!他曾经是多么无聊啊!而现在终于获得自由,不用再受这些事情的拘役,心脏兴奋得怦怦直跳。
放弃信仰竟然如此轻易,这让菲利普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没有发现这是因为自己的天性发挥了微妙作用,而将这种干脆利索的行为归结于自己的机智。他对自己太过满意,又因为年纪尚轻,对不同于自己的态度看法缺乏同情感,他非常鄙视海沃德和维克斯,因为这两人竟还满足于那种被称之为“上帝”的模糊信仰,不愿跨出就菲利普看来非常明显的关键一步。有一天他独自爬到山顶去欣赏一出壮景。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是能让他心神荡漾。即使已经入秋,天空却依然万里无云,闪耀着更加夺目的光彩。好像大自然有意识地攒足了劲把满满的热情投入到一年中仅剩的晴朗日子里。山下的广阔平原尽收眼底,太阳光颤巍巍地倾泻而下,在面前涂满一片金黄:远处可见曼海姆的层层屋顶,再向远眺,就能看到朦胧一片的沃尔姆斯。波光粼粼的莱茵河穿梭在城市、山谷中,时隐时现;看不到头的河面在日光照耀下反射点点金光。菲利普站在山顶,喜悦的心简直要跳出胸膛。他想到当年在高山之巅,魔鬼站在上帝的身边,给他指点人世间的天国。菲利普陶醉在这迷人的景色中,仿佛在他面前铺陈开来的,就是整个世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下山去,享受生活。他已经挣脱了可耻的恐惧和偏见的桎梏,大可走自己的路而不用担心受地狱之火的折磨。忽然他发觉自己也毋需为继续承担责任而烦恼,责任的重担让之前的他必须先考虑后果,才敢做出行动。现在他终于可以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了,他只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而负责。自由啊!他成了自己的主人。只是旧时的习惯根深蒂固,他此刻竟然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已经不再相信的上帝。
对自己的机智无畏深感自豪的菲利普慎重地迈入了人生新篇章。只是他抛弃信仰的决定并不像期望的一样,给自己的行为带来多大的不同。即使一方面他将基督教的教条弃之脑后,可另一方面,他从未想过要批判基督教的道德标准,对教派颂扬的美德也照单全收。他觉得纯粹地修德行善,而不为奖罚所烦忧是一件大好的事。在教授夫人家鲜有机会表现所谓的英雄主义,但菲利普使自己比过去更诚实。以往老太太聊天时会叫上菲利普,而他对这些无聊透顶的对话完全提不起兴趣。现在他强迫自己比之前更专注地倾听。彬彬有礼的咒骂、激昂慷慨的形容词,这些都是英语的特点,菲利普也一直将其视为男子汉的标识,可现在他对这些避之不及。
关于宗教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菲利普再也不愿去想它,可这说起来容易,做来难。他没有办法阻止后悔之情再度袭来,也没有办法将疑虑不安统统扼杀。这些感觉时常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他这么年轻,朋友又不多,所以并不介意灵魂是否能得以不朽,这种事情说不想就不想了。可有一件事害得他万分纠结。他再也没法见到自己美丽的母亲了。自母亲离世后,她对自己的爱反而变得日益珍贵。菲利普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他深陷痛苦之中,还企图一笑了之。有时候似乎无数崇敬上帝的、虔诚的祖先在冥冥中向他施加影响,让他感到惶恐。也许一切都是真的:苍穹之上有一位嫉妒心很重的上帝,将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惩罚无神论者。这时菲利普的理智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他想象着无尽折磨给人带来的肉体上的痛苦,恐惧之情害他有些反胃,浑身被冷汗浸透。最后他绝望地自言自语:
“毕竟这不是我的错。我没法逼着自己去相信。我发自内心地不信上帝,如果他要因此而惩罚我,那也没有什么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