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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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与神

神话中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即启程—启蒙—归来。这可以被命名为单一神话的核心单元。“单一神话”这个词出自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 (New York: Viking Press, Inc., 1939), p. 581.

英雄从日常的世界勇敢地进入超自然的神奇区域(X);在那里遇到了传奇般的力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Y);英雄带着这种力量从神秘的冒险之旅中归来,赐福于他的人民(Z)。

佛陀成道的故事最能体现英雄任务的艰巨

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上升到天国,盗取神的火后又回到尘世。伊阿宋(Jason)驾船驶过撞岩进入充满奇异事物的海洋,用计谋战胜了守卫金羊毛的毒龙,带回金羊毛,使他有能力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王位。埃涅阿斯 (Aeneas)进入冥府,渡过可怕的死亡之河,把面包扔给三个头的看门狗刻耳柏洛斯(Cerberus),最后终于和他死去父亲的幽灵相见,他明白了一切真相:灵魂的命运、他将建立的罗马的命运以及如何能避免或承受住所有的重负。Virgil,Aeneid,VI,p.892.他通过象牙门回到了他的世界。

当英雄的任务被深入地理解并实施时,其困难性和崇高的意义才会体现出来,而佛祖历尽艰辛的传奇故事便是很好的代表。年轻的王子乔达摩·释迦牟尼偷偷骑上皇室的骏马犍陟,从他父亲的皇宫里出发,奇迹般地通过了守卫森严的大门,在两万四千个神祇为他用火把照明的夜色中穿行,轻松地跨过一条宽1128肘尺1肘尺相当于从肘到中指间的长度,约为43至56厘米。的大河,一剑割断了自己皇族的头发,剩下的头发大约只有两指宽,头发卷向右侧,紧贴在他的头上。他穿上僧侣的衣袍,以乞丐的身份游走于世界,在这些看似毫无目的的游荡中,他实现并超越了冥想的八个阶段。他放弃了王位的继承,在六年多的时间里进行极端的苦修,身体非常衰弱,看起来像是死了,但不久后恢复过来。之后他重新回归到不那么严格的修行生活。

一天他坐在一棵树下,凝视着世界的东方部分,他的光辉把大树照亮了。一位名叫苏耶妲的牧羊女走过来,把装在金碗里的乳糜呈献给他。当他把空碗抛入河中时,碗逆流漂走。这个迹象预示着他即将取得胜利。他站起来,沿着一条神祇装饰过的道路前行,这条路宽一千一百二十八肘尺。蛇、鸟和树林与田野中的诸神用鲜花和芳香向他表示敬意,天国的唱诗班洒下美妙的音乐,芳香、花环、和谐的欢呼声充满了整个世界,因为他正在走向悟道之树,即菩提树。在菩提树下,他将拯救宇宙。他以坚定的决心将自己置于固定不动之地,爱与死亡之神魔王玛拉(Kāma-Māra)径直向他走来。

图7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印度,片岩雕刻,公元9世纪晚期—公元10世纪早期)

这位危险之神有一千只手,每只手都持有武器,他骑着大象出现了。他的军队围绕着他,前面、左面和右面的军队曼延了十二里格里格(league):长度单位,通常指人步行一个小时的行走距离,约为3英里(4.8千米)。——译者注,后面的军队远至世界的边界,上方的军队高达九里格。保护宇宙的神祇逃之夭夭,但未来的佛陀在菩提树下一动不动。接下来爱与死亡之神攻击他,试图摧毁他的定力。

旋风、岩石、雷电与火焰、有着锋利边缘且冒着烟的武器、燃烧的煤块、炙热的灰、沸腾的泥浆、灼热的沙子和层层的黑暗向救世主袭来,但是这些投射物都被乔达摩志高的完美力量转化为天国的鲜花和药膏。接下来魔王玛拉让他的女儿们上阵,她们是淫欲、爱欲和性欲,妖娆的侍女簇拥着他,但是伟大的乔达摩没有被分散注意力。最后魔王玛拉对乔达摩占据固定不动之地的权利发起挑战,愤怒地向他投掷锋利如剃刀的圆铁饼,并吩咐大批军队将大山的岩石碎块砸向他。但是未来的佛陀只是移动他的手,用手指尖触碰地面,让大地女神证明他有权坐在他所坐的地方。她发出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怒吼来作证,以至于魔王玛拉骑乘的大象屈膝跪倒向未来的佛陀敬礼。军队立即散去,大千世界的众神撒下花环。

在日落之前征服者取得了初步胜利,初夜时分他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二更天时他的眼睛拥有了洞察一切的视力;到晨更的时候他理解了因缘法则;在破晓时分,他体验到了大彻大悟。

在接下来的第一个七天里,乔达摩,即现在开悟的佛陀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浸在极乐中。在第二个七天里,他站在旁边并凝视着他获得觉悟的地点。在第三个七天里,他在站的地方和坐的地方之间徘徊。在第四个七天里,他暂居在一个众神布置的亭子里,回顾有关因果与解脱的全部教义。在第五个七天里,他坐在少女苏耶妲用金碗送给他乳糜的树下,冥想着涅槃的美妙教义。他移坐到另一棵树下,一场狂风暴雨肆虐了七天,但蛇王从树根处出现,用他膨胀起来的头巾状颈部保护佛陀。最后佛陀在第四棵树下坐了七天,享受着解脱的美妙。之后他怀疑自己获得的启示能否传递给别人,他曾想把这些智慧保留给自己,但梵天神从天而降,恳求他成为众神和众人的导师。佛陀被说服了,决定去宣扬成佛之路。他回到城市,在市民中游走,赐予他们无价的恩惠,那就是道的知识。Greatly abridged from Jataka,Introduction,i,pp.58-75(translated by Henry Clarke Warren,Buddhism in Translations [Harvard Oriental Series 3],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896], pp. 56-87), and the Lalitavistara as rendered by Ananda K. Coomaraswamy, Buddha and the Gospel of Buddhism(New York: G. P. Putnam' s Sons, 1916), pp. 24-38.

《旧约全书》中的摩西传奇也记录了类似的英勇事迹。在他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的第三个月中,他们来到了荒野的西奈山。在那里以色列人正对着山扎起了帐篷。上帝在山上呼唤摩西,他向上帝走去。上帝把《十诫》赐予他,命令他带着《十诫》回到以色列人中间,他们是上帝的子民。Exodus, 19:3-5.

犹太人的民间传说声称,在上帝赐予启示的那天,人们可以听见从西奈山传来的各种隆隆声。

闪电伴随着越来越响的号角声,人们吓坏了,不停地颤抖。上帝弄弯天空,移动大地,撼动世界的边界,深渊为之摇晃,众天神都害怕起来。上帝通过火、地震、暴风雨和冰雹四个大门发出了他的光辉。大地认为死亡者将要复活,对于它所吸收的被屠杀者的血,对于它所掩埋的被谋杀者的尸体,它必须做出解释。直到听见第一句摩西十诫,大地才平静下来。

天空打开,西奈山摆脱大地升到空中,它的顶峰高耸地插入天空,厚厚的云遮住了四面的山坡,和上帝王座的底部相连。上帝的一侧陪伴着两万两千个头戴利未人花冠的天使,利未人是唯一忠于上帝的部族,其他部族都崇拜金牛犊。上帝的另一侧是六万三千五百五十个天使,每个天使拿着送给所有以色列人的烈火冠冕。第三个侧面有比这个数量多一倍的天使,而第四个侧面的天使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因为上帝并不只出现在一个方向,而是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荣耀充满天空与大地。尽管西奈山上容纳了这么多人,但一点儿不拥挤,也没有骚乱,每个人都有容身之处。Louis Ginzberg, The Legends of the Jews (Philadelphia: The Jewish Publication Society of America, 1911), vol. III, pp. 90-94.

回归社会并与它重新融合

正如我们很快将会看到的,无论是在东方神话广阔的、几乎无边无际的形象中,还是在希腊神话充满力量的叙述中,或是在《圣经》壮美的传奇中,英雄的冒险经历通常遵循以上描述的核心模式:离开凡人的世界,进入某种力量之源,然后返回凡人的世界,生命得到了提升。释迦牟尼带回来的恩赐曾保佑着整个东方世界,那是关于佛法的美妙教义,就像摩西的十诫保佑着西方世界。希腊人认为火是人类文化最早的证据,这应该归功于普罗米修斯超越世俗的行为。罗马人则把支持整个世界的城市的建立归功于埃涅阿斯,他离开了沦陷的特洛伊城,来到可怕的地下死亡世界。在任何地方,无论在什么兴趣领域中(无论在宗教、政治还是个人领域中),真正富有创造力的行为都被描绘成来自某种死亡状态的行为,都是在英雄的无名期发生的事情。因此英雄的回归就像重生,他变得伟大而且充满了创造性的力量,人类也一致拥护他。因此,为了反复认识到其中的启示,我们应该跟随许多英雄人物经历冒险的经典阶段。这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些形象对当代生活的意义,而且有助于理解人类心灵在渴望、力量、变迁和智慧等方面的同一性。

以下的内容将以一段冒险经历的形式呈现,它是由一些人类命运的象征性承载者的故事混合而成。第一部分第1章将呈现第一个阶段,即分离或启程,其中包含五个子部分:

(1) “历险的召唤”,即英雄使命的迹象;

(2) “拒绝召唤”,即逃离神祇的愚蠢行为;

(3) “超自然的援助”,即历险者所获得的意外帮助;

(4) “跨越第一个阈限”;

(5) “鲸鱼之腹”,即进入黑暗王国的通道。

第2章呈现的是“启蒙过程中的考验与胜利”阶段,其中包含六个子部分:

(1)“考验之路”,即众神危险的一面;

(2)“遇到女神(玛格那玛特)”,即婴儿重新获得幸福;

(3)“妖妇的诱惑”,即俄狄浦斯的领悟与苦恼;

(4)“与天父重新和好”;

(5)“奉若神明”;

(6)“最终的恩赐”。

“回归并与社会重新融合”是灵性能量在俗世中不断地循环所必不可少的,而且从社群的立足点来看,这使得英雄的长期隐退有了合理的理由。英雄自己可能会觉得这是所有阶段中最困难的。因为如果他像佛陀一样克服难关,实现了大彻大悟后的深层平静,那么众生的悲苦以及对他们的关心或希望都会彻底湮灭这种平静体验带来的极乐。或者启发被经济问题困扰的众生似乎是一个艰巨得无法解决的难题。另一个方面,如果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英雄没有承受所有启蒙的考验,只是直奔目标(通过暴力、花招或运气),攫取他意欲得到的恩惠,那么他所不能平衡的力量便会做出剧烈的反应,从内部和外部将他摧毁,就像普罗米修斯被岩石所困,岩石代表他那被玷污的潜意识。在第三种情况下,如果英雄没有经历艰险,也愿意回到世人中间,他可能会遭遇严重的误解,被他打算帮助的人轻视,以至于事业落空。第3章将通过六个子部分来探讨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

(1)“拒绝回归”,即摒弃世人;

(2)“借助魔法逃脱”,即普罗米修斯的逃脱;

(3)“来自外界的解救”;

(4)“跨越归来的阈限”,即回归平凡的俗世;

(5)“两个世界的主宰”;

(6)“生活的自由”,即终极幸福的性质和作用。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在以洪水泛滥为主题的故事中,英雄轮回式的冒险历程会以相反的形式出现。在这类故事中,并非英雄求助于神力,而是神力与英雄作对,然后重归平息状态。地球上任何地方都发生过洪水泛滥的故事。它们构成了世界历史中原型神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第二部分“宇宙创世的周期”对此进行了探讨。洪水中的英雄是人类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即使在最严重的灾难与罪恶的紧要关头,人们也能存活下来。

单一神话中复合而成的英雄是具有卓越天赋的人物。他通常受到他所在社会的尊重,也常常不被认可或受到鄙视。他发现他和/或他所处的世界缺少一种象征性的东西。在童年故事里,缺乏的可能是像某种金戒指那样不重要的东西,然而在预示大灾难的幻象中,整个人世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变得崩溃或濒临崩溃。

一般来说,童话故事中的英雄能够获得国家的、微观的胜利,而神话中的英雄获得的是全世界的、历史性的宏观胜利。前者——最年幼或让人看不起的孩子会成为具有非凡力量的大师,战胜压迫他的人,而后者则会从冒险经历中带回来使整个社会获得重生的方法。部族的或当地的英雄,比如黄帝、摩西、阿兹特克人的特斯卡特利波卡(Tezcatlipoca)把恩惠带给一个民族,而全世界的英雄,比如穆罕默德、耶稣、佛陀,给整个世界带来启示。

无论英雄是荒诞可笑的还是令人崇敬的,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是异教徒还是犹太人,他的旅程在基本结构上没有什么差别。民间故事更多描绘的是英雄有形的行为,而更高层次的宗教呈现的则是精神上的行为,然而我们会吃惊地发现,在冒险的形态、人物的作用以及取得的胜利方面,两者几乎没有差异。如果某个童话故事、传说、仪式或神话省略了原型模式中的某个基本要素,那么这个要素会以某种方式或其他方式被暗示出来——被省略的部分本身便能够充分说明这个例子的历史与反常情况,正如我们一会儿将看到的。

第二部分“宇宙创世的周期”展现了世界被创造与破坏的宏伟想象,这是赐予英雄的启示。第5章“产生”探讨了宇宙如何凭空形成。第6章“童贞女得子”描述了女性力量创造性的救赎作用,首先描述的是宇宙规模上的宇宙之母,接下来在人类星球上再一次探讨英雄的母亲。第7章“英雄的蜕变”通过一些典型阶段,追溯了人类历史的传奇进程,根据不同民族的不同需要,英雄会以各种形式登上历史舞台。第8章“消解”讲述了曾被预言过的结局,首先是英雄的结局,然后是世界的结局。

在各大洲宗教作品中,宇宙创世的周期具有惊人的一致性。目前这本书没有对这种情况进行历史探讨。这项任务留给了现在正处于准备中的一部作品。(这里提到的作品就是坎贝尔的四卷作品《神的面具》[The Masks of God]——原版编者注)本书涉及比较研究,不是起源研究。它的目的是展示神话本身以及圣人提出的解释和应用之间存在的本质上的相似性。这使得英雄的冒险历程有了一个有趣的新变化,因为现在危险的旅程不是为了获得,而是为了重新获得;不是为了发现,而是为了重新发现。这说明英雄历尽艰险寻找并赢得的神圣力量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是“国王的儿子”,逐渐认识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于是开始行使自己作为“上帝之子”的权力,他终于知道这个称谓有多么重要。从这个视角看,英雄是我们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的创造与救赎的神圣形象的象征,只是等待我们去认识它,使它呈现出生命而已。

年轻的圣徒西缅(Symeon,949—1022)这样写道:

变成许多部分的上帝依然是完整的上帝,但每一部分都是基督的全部。我看到他在我家里,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所有的那些日常事物中,以难以言表的方式与我融合在一起,向我跳过来,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就像火之于铁,光之于玻璃。他使我像火,像光。我成了以前从很远的地方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将这个奇迹与你联系起来……我生来是个人,而上帝的恩典使我成为上帝。Translated by Dom Ansgar Nelson,O.S.B.,in The Soul Afire(New York:Pantheon Books, 1944), p. 303.

伪福音《夏娃福音》(Gospel of Eve)描述了类似的幻想: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看见一个巨人和一个矮人。我仿佛听到一声雷鸣,于是走近些倾听。他对我说:我是你,你是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你那里。我分散在万物之中,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把我汇聚在一起,汇聚我等于汇聚你自己。Quoted by Epiphanius,Adversus haereses,xxvi,3.

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两者——英雄和他最终的神,探求者和被找到者,理解为单一的自我反映这一奥秘的内在和外在,这与世界的奥秘完全相同。超级英雄的伟大事迹就是逐渐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认识到这种统一性并将它传播给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