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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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与喜剧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用这句预言性的话作为他小说的开篇,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精神上的分崩离析。在这位意乱情迷的妻子、母亲兼充满盲目激情的情妇卧轨后(以一种象征她灵魂状况的姿态结束了她迷乱的悲剧人生),至今的七十年里,赞美浪漫爱情的文章、新闻报道和未被记录的痛苦传闻不断地喧嚣着,向迷宫中那牛头的魔鬼致敬:这是神愤怒发狂、具有破坏性的一面,而当同样的神变得温和仁慈时,他便是世界生机勃勃运转的原则。现代浪漫故事,就像古希腊的悲剧一样,赞美着肢解的秘密,那归根结底就是生命。幸福的结尾被嘲笑为一种歪曲,因为正如我们所知、所见,世界只有一种结尾:随着我们所爱的形式的消逝,我们的心会死亡、肢解、瓦解、被钉在十字架上。

“怜悯就是当面对不祥而持久的人类苦难时,攫住人们的思想并与受苦难者合为一体的情感。恐惧就是当面对不祥而持久的人类苦难时,攫住人们的思想并与神秘的原因合为一体的情感。” James Joyce,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Random House, Inc.), p. 239.正如吉尔伯特·默里(Gilbert Murray)在因格拉姆·拜沃特(Ingram Bywater)翻译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Aristotle, On the Art of Poetry(translated by Ingram Bywater, with a preface by Gilbert Murra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0), pp. 14-16.Poetics)的前言中所指出的,悲剧的卡塔西斯(Katharsis)(例如,悲剧观众通过怜悯和恐惧的体验所获得情感上的净化或涤罪)类似于早期仪式中的卡塔西斯(洗除过去一年的污点和毒害,以及罪恶与死亡的不良影响,使社群得到净化),这是节日和神秘剧中肢解公牛神狄俄尼索斯(Dionysos)的功用。在神秘剧中,深思的头脑不是与将死的身体连在一起,而是与被身体占据了一段时间的持续的生命之源连在一起。在那段时间里,深思的头脑就是被包裹在幻影中的现实(既是受难者也是秘密的原因)。当摧毁了人们自信的悲剧Robinson Jeffers,Roan Stallion(New York:Horace Liveright,1925),p.20.撕裂、粉碎并分解我们的血肉之躯时,深入幻影中的根基,即我们的自我也会随之分解。

无论你的形状和姓名是什么,出现吧,出现吧,

哦,大山一样的公牛,一百个头的蛇,喷火的狮子!

哦,上帝、野兽和神秘之物,来吧!Euripides, Bacchae,p.1017(translated by Gilbert Murray).

在时空世界中意外的逻辑承诺与情感承诺的消亡;在亲吻我们的毁灭中,对庆祝自己的胜利并因此兴奋不已的普遍生命的承认与重视;对死亡不可避免的命运的热爱,构成了悲剧艺术的体验——其中有喜悦和救赎的狂喜:

我的岁月流逝,作为仆人,

从初识伊达山的天神朱庇特开始,

我在扎格列欧斯午夜游荡之地游荡。

忍受他雷霆般的叫喊,

我完成了他流血的红色盛宴,

高举着圣母的山火,

我终于获得自由,

用披着铠甲的祭司巴克斯的名字来命名。Euripides,The Cretans,frg.475,ap.Porphyry,De abstinentia,IV,p.19,trans.Gilbert Murray. See discussion of this verse by Jane Harrison, Prolegomena to a Study of Greek Religion(3r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p.478-500.

现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致力于勇敢地且有辨别力地观察破碎得令人厌恶的事物轮廓,这些轮廓大量存在于我们的前面、周围和内部。在抱怨这种破坏的自然冲动被压抑的地方——不论是大声指责还是开出灵丹妙药,出现了一种比希腊悲剧更强有力的悲剧艺术:现实而深刻的、丰富有趣的民主悲剧。在这些悲剧中,神祇不只是在名门望族的灾难中被钉在十字架上,在普通人家的灾难也是如此(包括每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悲剧中没有虚构的天堂、未来的幸福和缓解巨大痛苦的补偿,只有彻底的黑暗、不满足的空虚,接纳并吞噬那些来自子宫并注定会失败的生命。

揭示从悲剧到喜剧这条黑暗的内心之路所隐藏的危险

与所有这一切相比较,我们获得成就的琐碎故事显得那么可怜。我们非常了解即使那些令世人嫉妒的人也会体味到失败、丧失和幻灭的痛苦,以及具有讽刺意味的一无所长的折磨。因此我们不愿意给喜剧赋予像悲剧一样高的地位。讽刺性的喜剧是可以接受的,它们是令人愉悦的逃避之所,但是“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故事无论如何无法让人认真对待。它属于幻想的儿童世界,避免儿童看到他们很快就会认清的现实。这就像写给老年人的“从此以后便进入天堂”的神话,他们即将结束生命之旅,他们的心必须准备好走过最后一个入口,进入漫漫黑夜——现代冷静的西方人对悲喜剧的评判建立在对童话故事、神话和救赎喜剧所描写的现实的彻底误解之上。在古代的世界中,童话故事、神话和救赎喜剧被认为比悲剧的地位更高,它们包含着更深奥的真理、更艰难的实现、更合乎逻辑的结构和更完整的启示。

童话故事、神话和有关神的灵魂喜剧的幸福结局应该被看成是对人类普遍悲剧的超越,而不是一种否认。客观世界依然如故,但由于主体内在的重点发生了转变,因此客观世界会被认为也发生了转变。之前生与死相互斗争的地方,现在出现了永久的存在——它对时间中的意外事件漠不关心,就像壶里的开水对气泡的命运、宇宙对星系的出现和消失漠不关心一样。悲剧打破了形式和我们对形式的依附,而喜剧体现了生命中不可战胜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性而无忧无虑的乐趣。因此两者是同一神话主题与体验的两种表达方式,神话主题与体验包含这两者,同时它们构成了神话主题与体验的边界:下降和上升(希腊语是kathodos和anodos),它们共同构成了全部的启示,那就是生命。如果个体想洗涤罪行(不服从神的意愿)和死亡(认同死的形式)的不良影响,就必须知道并热爱这个启示。

“万物在改变,但不会消亡。灵魂一会儿游荡到这儿,一会儿游荡到那儿,占据它喜欢的任何形体……因为曾经存在的已不复存在,曾经不存在的变得存在了。因此整个运动的过程周而复始。” Ovid, Metamorphoses, XV, 165-67, 184-85 (translation by Frank Justus Mille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据说只有身体是有终结的,而永恒不灭的、高深莫测的自我是它内在的精神。” Bhagavad Gita, 2:18 (translation by Swami Nikhilananda, New York, 1944).

神话和童话故事的任务就是揭示从悲剧到喜剧这条黑暗的内心之路所隐藏的危险,以及所需要的技巧。因此神话和童话故事中的事件非常荒诞离奇又“不真实”:它们代表心理上的胜利,而不是有形的胜利。即使是关于真实历史人物的传奇,胜利行为也并不是以逼近生活的形式呈现的,而类似于梦境。因为关键点不在于这种行为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过,而在于这种行为发生之前,在我们都知道并且在梦中去过的迷宫里,必须发生另一件更重要、更基本的事情。神话中英雄的转变可能是外显的、偶然的,但本质上它发生在内心——为了实现世界的改变,英雄要在内心深处克服隐藏的阻碍,恢复长期遗失和被遗忘的力量。当完成这种行为后,生命不会再在无处不在的灾难的蹂躏下绝望地承受痛苦,不会再被时间和空间摧毁。虽然仍然会有恐惧,仍然会有纷乱喧闹的痛苦哭喊,但生命中会弥漫着支持一切的爱以及对自己不可征服的力量的了解。在混沌的深渊中燃烧着的光亮突然迸发出来,变得越来越喧闹。可怕的蹂躏因此看起来像是无处不在、永恒不灭的阴影,时间屈服于荣耀,世界唱出了奇妙的、天使般的,但最终也是单调的塞壬之歌。就像幸福的家庭一样,神话和被救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

图6 怪物驯服者(镶嵌的贝壳和青金石,苏美尔人,伊拉克,公元前2650—前24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