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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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1825年(9)

“因此我至今一直高兴地想念十三世纪的一件大事情。当时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和教皇闹矛盾,北德意志听凭一切敌人的侵入。亚细亚的游牧民族果然侵入境内,而且已经逼近西里西亚;但是李格尼兹公爵却加以痛击而使他们惊慌。他们于是转向梅伦去了。但是在这里他们也被施特恩堡伯爵所打败。所以我至今一直想念这些勇敢的人们,把他们视为德意志民族的伟大的救星。可是现今的历史批评家却说,那些英雄白白把自己牺牲了,因为亚细亚的军队已被召回而自动地后退了。就这样,一个伟大的祖国的事件完全被抹杀了,这实在是灭绝天理的举动。”

对那些历史批评家说了这番话之后,歌德还谈到另一类研究者和文学家。他说:“我如果不曾通过我对自然科学的研究来考察这类人,就决不会看出这些人是多么卑鄙,多么不关心真正伟大的目标。可是通过研究,我明白,对大多数人来说,科学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他们靠谬误生活,甚至把谬误奉为神圣。

“在文学领域里,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伟大的目标,对真理和德行的爱好和宣扬,在这个领域里也很少看到。甲爱护和吹捧乙,是希望得到乙的爱护和吹捧。真正伟大的东西,他们是不喜欢的。他们总想把它消灭掉,以便他们自己各霸一方。大众如此,显要人物们也好不了多少。

“某人[134]凭他的卓越才能和渊博学识本来可以为本民族做出许多贡献,但是由于他缺乏人格,他没有对本民族产生非凡的影响,他自己也没有博得国民的尊敬。

“我们很需要莱辛那样的人。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像他那样聪明而有教养的人有许许多多,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

“很多人足够聪明,有满肚子的学问,可是也有满脑子的虚荣心,为了让目光短浅的群众赞赏他们,他们简直不知羞耻,无所顾忌,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

“所以根里斯夫人[135]指责伏尔泰放纵自由,亵渎神圣,她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伏尔泰的一切话尽管都很俏皮,但是对世界毕竟没有一点好处;它不会变成什么基础,甚至贻害很大,因为它使人们不知所措,使人们无所依据。

“再说,我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凭我们的全部才智,我们能知道多少呢?

“人生下来,不是为着解决世界问题,而是找出问题所在,然后停止在可知解的范围之内。

“单靠人的能力不足以测量宇宙的一切活动。凭人的狭隘观点,要想使整个世界具有理性,那是徒劳的。人的理性和神的理性是大不相同的东西。

“我们一旦承认人的自由,神的无所不知就无用了,因为神一旦知道我将做什么,那么我就被迫像神所知道的那样去行动。

“我所说的这些话只是一种象征,说明我们知道的东西太少,神的各种秘密是不好触犯的。

“我们只能把对世界有益的那些高尚原则说出来,把其他的原则藏在心里,但它们会像潜藏的太阳,把它柔和的光辉照射到我们的一切行动上。”

1825年12月25日星期四

今晚六时我去看歌德,发现他独自一人在家里,我和他度过了几小时美好的时光。

他说:“最近一段时间,由于许多事情,我的心情很烦闷。我碰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好事,单单为这些好事致谢,我就无法生活下去了。由于我的著作的出版,我逐渐收到好多宫廷要求给予它们特权的函件,而且由于每个宫廷的情况不一样,所以我得对每个宫廷做出特别的回答。此外,还来了不计其数的书商的大量订单,对这些订单我也得考虑、处理和回答。另外,我的周年纪念日给我带来成千上万的祝贺信,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写完感谢信。人们不希望我做出空洞的一般化的回答,每一个人都希望我对他说些得体的和恰如其分的话。

不过现在我逐渐自由了,我又感到有必要和你聊天了。

“最近我有一个看法,我想把它告诉你。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结果。明智的和正确的东西不一定总是带来好的结果;错误的东西不一定总是带来不好的结果,相反,它往往带来好的结果。

“不久前我在和那些书商谈话时犯了一个错误,我后悔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假若我不曾犯那个错误的话,我将会犯一个大的错误。类似的现象在生活中屡见不鲜。我们发现,那些懂得这点的善于处世的人往往厚颜无耻地和毫无顾忌地进行工作。”

我觉得歌德的这一看法很新颖,并把它记住。接着我把话题转向他的某几部作品,我们也谈到他的哀歌《阿勒希斯和多拉》。

歌德说:“人们指责这首诗,说它的结尾部分具有强烈的激情,他们要求哀歌的结尾部分应该是温柔的、平和的,没有那种满怀嫉妒的感情冲动。但是我不能同意他们的看法。在这首诗里,嫉妒是很容易理解的和不言而喻的,如果诗里缺少嫉妒,那么这首诗就会缺少点什么。我本人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在热恋中对一个很快就得到的姑娘大声地叫道:别的人会像我一样很快地得到你吗?”

我完全同意歌德的看法,接着提到这首哀歌的特点,歌德在很小的空间里,寥寥几笔就把一切描绘出来,读者不仅看到了家庭的环境,而且看到了人物的生活。我说:“所描绘的东西显得很真实,仿佛是您根据亲身的经历写成似的。”

歌德回答说:“你这样看问题使我很高兴。可是很少有人对现实的真实具有想象力,相反,人们喜欢对他们毫无概念的奇异的国度和情况大发议论,在这方面,他们倒是很能发挥他们的想象力的。

“可是也有一些人只注重现实,因为他们缺少任何的诗意,所以对现实提出过于狭隘的要求,例如有些人要求我在写这首哀歌的时候,给阿勒希斯派一个仆人,以便为他背行李小包。这些人并没有考虑到,要是我给阿勒希斯派一个仆人,那首哀歌的所有的诗情画意和田园之乐就都受到干扰了。”

话题从《阿勒希斯和多拉》转到《威廉·迈斯特》。

歌德接着说:“有一些奇怪的评论家,他们指责这部小说,说小说的主人公接触的坏人太多。可是我把他们所谓的坏人看作一种容器,以便把我要对好人说的话放到这个容器里。我用这种方法获得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和丰富多彩的载体。可是,假若我想通过所谓的好人来描写好人,那么没有一个人会去读这本书。

“《威廉·迈斯特》的这些表面上的细小的缺点,其基础始终是某种更为高尚的东西,问题只在于,人们必须具有足够的眼力、世界知识和综观事物的能力,才能从平凡的事物中看出伟大的意义。对其他的人来说,被描绘的生活当作生活也就够了。”

接着歌德让我看一部非常有意思的英文作品。这部作品以铜版画的形式图解莎士比亚的全集。每一页包含六张小图,小图下面写了一些诗句,使每部作品的主旨和主要情境呈现在眼前。莎氏的全部不朽的悲剧和喜剧以这种方式像化装游行的队伍一样在我们的眼前走过。

歌德说:“每当我浏览这些小图时,我都感到吃惊。这时我才知道,莎士比亚的知识是多么渊博,他是多么伟大!他把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动机都画出来和说出来了,而且一切显得多么容易,多么自由!

“我们甚至不能谈论莎士比亚,一切对他的谈论都是有欠缺的。

我在《威廉·迈斯特》里曾轻描淡写地谈论他,但是都算不了什么。

莎士比亚并不是剧作家,他从未想到过舞台。对他的伟大心灵来说,舞台太狭窄了,对他来说,就连整个可以眼见的世界也太狭窄了。

“他知识太渊博了,他太伟大了。一个创作家每年只应读莎士比亚的一部剧本,否则他的创作才能就会被莎士比亚压垮。我通过写《葛兹·封·伯利欣根》和《哀格蒙特》来摆脱莎士比亚,我做得对;拜伦不过分地崇敬莎士比亚而走他自己的道路,他也做得很对。有多少卓越的德国作家没有让莎士比亚和卡尔德隆压垮呢!”

歌德接着说:“莎士比亚给我们的是用银盘装的金苹果。我们通过学习他的作品得到了他的银盘,但是我们装入银盘的只是土豆,这太糟糕了!”

我笑了,很欣赏这个绝妙的比喻。

歌德接着把泽尔特的一封信读给我听,信里谈到在柏林上演的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在这次演出中,音乐跟不上剧本中雄伟精神性格的步伐,关于这一点,泽尔特在他的信中通过各种暗示详细地加以说明。通过歌德的朗读,这封信重新获得了它完整的生命。歌德读到特别有意思的段落时往往停顿一下,让我们玩味欣赏。

歌德趁此机会说:“我认为《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最好的剧本,它显出莎士比亚对舞台的深刻理解。不过,如果你想认识莎士比亚的自由的心灵,你最好去读《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莎士比亚在这部剧本里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题材。”

话题转到拜伦。我们谈到,拜伦和莎士比亚相比,在天真爽朗方面较为逊色,还谈到拜伦由于在作品中对多方面所持的否定态度,往往引起了大半无理的谴责。

歌德说:“假若拜伦有机会在议会里反复通过粗鲁的言论把胸中那股反抗精神发泄掉,他就会成为一个非常纯洁的诗人。但是,由于他在议会里很少发言,他把他对自己民族的所有不满都藏在心里,没有其他方式可发泄,于是就用诗的方式发泄出来了。所以我想把拜伦大部分具有消极影响的作品称为‘被扣压的议会发言’,我想我这样称呼他的那些具有消极影响的作品不见得是不合适的吧。”

接着我们谈到普拉滕并且批评了他的不良倾向。歌德说:“不可否认,他具有某些引人注目的品质,但是他缺少爱,他很少爱自己,也很少爱他的读者和他同时代的诗人。耶稣使徒的那句名言也适用于他:‘如果我用人和天使的舌头说话而没有爱,那么我只是一块发出声音的矿石和一只丁零作响的门铃。’最近我还读了他的诗,他的确很有才能,但正如刚才所说他缺少爱,所以他永远不会产生他应该产生的影响。人们会怕他,他会是那些和他一样喜欢消极东西的人的神,但不会是和他一样具有才能的人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