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品花(1)

古人仿照官秩等级，以“九品九命”来品鉴花卉的优劣，可谓浓缩花国万象于笔端，真实呈现花间景致于纸上。本篇为瓶花制谱，按照前人的先例，用“九品九命”来编排花卉等第次序，记录能入清供的花卉几十种。

【原文】

《花经》[1]九命[2]升降[3]，吾家先哲（君讳翊[4]）所制，可谓缩万象于笔端，实幻景[5]于片楮[6]矣。今谱瓶花，例当列品，录其入供者得数十种，亦以九品九命次第[7]之。

【注释】

[1]《花经》：五代时南唐的张翊所撰，将可以用于插花的七十一种花卉，按其品质高下，仿照官秩等级分为“九品九命”。

[2]九命：原指周代官爵的九个等级。据《周礼·春官·典命》记载，伯为上公九命，王的三公八命，侯伯七命，王的卿六命，子男五命，王的大夫及公之孤四命，公、侯、伯的卿三命，公、侯、伯的大夫及子男的卿再命（二命），公、侯、伯的士及子男的大夫一命。九命的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等，各按其等级加以区别。

[3]升降：指评议高低优劣。象升《振素庵诗集·序》：“因与纵谈诗道，升降流别，盖十而合者又七八焉。”

[4]君讳翊：指此君名讳为“翊”。古时，人的称呼，生前曰名，死后曰讳。讳也有避讳之意，避称其名。古人称名讳有讲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张翊是张家的先祖，按礼制，张谦德不能直呼先祖之名，故要在名字前加上“君讳”二字。

[5]幻景：虚幻的景象，幻想中的景物，原为道家术语，指练功时出现的幻象，此处指赏花时感受到的花间景致的种种变幻。《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四》：“其中不深，而回峰四辟，雾倏开合，日色山光，远近迭换，亦山中幻景也。”

[6]片楮：片纸。楮，落叶乔木，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因此被作为纸的代称。

[7]次第：依次，按顺序排列。

【译文】

《花经》以九命来品定花卉的等级高下，这是我张家先哲（其名讳为“翊”）所创制的，可以称得上是浓缩花国万象于笔端，真实呈现花间景致于纸上。如今，我为瓶花制谱，按照前人的先例，应当为花卉排列品级，记录能入清供的花卉几十种，也用“九品九命”来编排等第次序。

【延伸阅读】

《花经》所列的花卉品级为：

一品九命：兰、牡丹、虫葛梅（蜡梅）、酴醾、紫风流（睡香）；

二品八命：琼花、蕙、岩桂、茉莉、含笑；

三品七命：芍药、莲、薝卜、丁香、碧桃、垂丝海棠、千叶桃；

四品六命：菊、杏、辛夷、豆蔻、后庭、忘忧、樱桃、林檎、梅；

五品五命：杨花、月红、梨花、千叶李、桃花、石榴；

六品四命：聚八仙、金沙、宝相、紫薇、凌霄、海棠；

七品三命：散花、真珠、粉团、郁李、蔷薇、米囊、木瓜、山茶、迎春、玫瑰、金灯、木笔、金凤、夜合、踯躅、金钱、锦带、石蝉；

八品二命：杜鹃、大清、滴露、刺桐、木兰、鸡冠、锦被堆；

九品一命：芙蓉、牵牛、木槿、葵、胡葵、鼓子、石竹、金莲。

【名家杂论】

《花经》仿照官秩等级，以“九品九命”来品鉴花卉优劣的方法，开后世“花品”“花谱”风气之先。关于其作者张翊，对他的记载颇有分歧，有称他为“五代后蜀西昌令”，而台湾学者黄永川在《中国插花史研究》中，亦称他为“蜀汉人”。

据《花经》的记载，张翊“好学多思致，世本长安，因乱南来”。这是说，他原本世居长安，因避战乱而迁到江南一带。再根据《全唐文》记载：“翊，京兆人。仕吴为武骑尉，后见知于宋齐邱，授府中从事。南唐代吴，擢虔州观察判官西昌令。”并附了他所作的《潼关赋》。“京兆人”，指唐代都城长安人，从“京兆”二字推测，张翊可能出身于长安的世家旧族。因唐末战乱，他避乱江南，在吴国为官，遇到了一位赏识他的人，就是后来的南唐重臣宋齐邱。南唐代吴后，宋齐邱一度颇为得势，张翊也被擢升为虔州观察判官西昌令。虔州，在今江西赣州一带，西昌是虔州治下的一处地名。判官是官职名，为地方长官的僚属，辅理政事，观察判官即为观察使的判官，非正官而为僚佐，但权位颇重。故而张翊为当时虔州观察使的得力下属，担任西昌令，主要处理西昌地区的政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录的《江南野史》中，亦有关于张翊的记载。《江南野史》为宋代龙衮所撰，陈尚君补遗，其记载应当是颇为可信的。据《江南野史》记载：

张翊，其先京兆人，世绵官绪。唐末授任番禺，属刘隐。

将据交广，弃官北还。至潭衡间，马氏已有潭沣。挈家亡入江南，至庐陵禾川，见庐陵沃壤，乃货囊探以易产畋而居焉。及翊，兄弟长力先业，能属文。入广陵先主辅政以射策，中第授武骑尉。先主移镇金陵，随渡江。见知宋齐丘，署府中从事。

嗣主代立，例受庆恩，求以宁亲，授处州观察判官、西昌令。

假道还，里人荣之。在任多著政绩，然性偏躁恃才，靡有宽恕，好狎侮同寮，凌暴左右，被鸩而卒。昔往禾山有大舜二妃庙，邑中紫阳观新兴佛阁碑志皆翊所撰。其文宛丽，今犹存焉。

这是说，张翊出身长安的官宦世家，唐代末年被派到遥远的广州番禺为官，因战乱而弃官，拖家带口一路逃往江南，在庐陵（今江西吉安）定居。南唐时，官至西昌令，一时颇为风光，邻居都以他为荣。他才干出众，文采斐然，为官颇有政绩，只是品性修养实在不佳，修身养性的功课没做足，偏激、浮躁、恃才傲物，乃至喜欢侮辱同僚，欺凌下属，最后竟被毒死，不得善终。

张谦德对张翊所作的《花经》推崇备至，说是“缩万象于笔端，实幻景于片楮”，只可惜，通文理的人，却不通事理，终致结局惨烈。若张翊果真是张谦德的先祖，那么明代昆山的张氏家族，其渊源便可以追溯到唐代，可见历史悠久。

【原文】

一品九命：兰，牡丹，梅，蜡梅，各色细叶菊[1]，水仙，滇茶[2]，瑞香[3]，菖阳[4]。

【注释】

[1]细叶菊：此处指菊属植物中的秋菊、冬菊。据《本草纲目》记载：“菊之品凡百种，宿根自生，茎叶花色，品品不同。其茎有株蔓紫赤青绿之殊，其叶有大小厚薄尖凸之异，其花有千叶单叶、有心无心、有子无子、黄白红紫、间色深浅、大小有别，其味有甘甜之别，又有夏菊、秋菊、冬菊之分。”

[2]滇茶：指云南产的山茶花。徐霞客的《滇中花木记》载：“滇中花木皆奇，而山茶、山鹃杜鹃为最。山茶花大逾碗，攒合成球，有分心、卷边、软枝者为第一。”明代嘉靖年间，江苏等地的山茶花，大概都由四川和云南移植过去，称“蜀茶”和“滇茶”。

[3]瑞香：瑞香科瑞香属植物，又称睡香、蓬莱紫、风流树、毛瑞香、千里香。文震亨《长物志·花木卷》：“相传庐山有比丘昼寝，梦中闻花香，寤而求得之，故名‘睡香’。四方奇异，谓‘花中祥瑞’，故又名‘瑞香’，别名‘麝囊’。”

[4]菖阳：指菖蒲，属天南星科、菖蒲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中记载：“菖蒲，一名菖阳。”此处可能是菖蒲属植物的统称。

【译文】

位列一品九命的花木有：兰，牡丹，梅，蜡梅，各种细叶菊，水仙，滇茶，瑞香，菖阳。

【延伸阅读】

名花须得与人相配。牡丹自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如盛装之丽人，唐代用以配宫廷贵妇，明代的仕女图中，也以牡丹配名门淑女，如唐寅的《牡丹仕女图》，图中的佳人，面相贵气，仪态雍容，一望而知是大家闺秀，绝非小家碧玉的纤巧之态。山茶花则幽静娴雅，柔美隽永，如闺中静女，仇英的《仕女图》也以山茶来配弹琴的仕女。

梅与菊则格调高洁，令人有“千古高风”之叹，故而寒梅堪配忠烈之士，黄菊可衬隐逸高人。元代钱选所作的《信国公遗相》，就以一束冰肌玉骨的梅花来比喻文天祥的忠贞品格。而关于陶渊明的画作中，也不会少了菊花的点缀。如明代画家张鹏的《渊明醉归图》，画中，陶渊明饮酒之后，微醺而归，一副悠然自得的高士之态。身旁的搀扶的童儿，手持一枝黄菊，为高士隐逸之象征。东篱把菊，超然尘外，可见陶渊明无志于世，归隐田园的隐士生涯。

信国公即文天祥，他被元军俘虏后，坚贞不屈，留下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钱选敬佩文天祥的气节，为其画了遗像，画中，文天祥身着朝服，气度雍容，正气凛然，身后侍童手捧梅花，梅花的玉骨冰肌，正可衬托文天祥的高风亮洁，也象征英烈之名青史流芳。钱选在画上题曰：

公之正气充塞四维，

公之节义金石称奇。

铁骨冰魂可芳其姿，

遥遥墨胎一源同归。

【名家杂论】

一品九命在周代为上公之位，按明代的官衔，正一品之位有：太师、太傅、太保、宗人令、宗正、宗人、左右都督，都是位高权重、清贵异常的，所谓“万金之命”。

张谦德品评的花中贵客，位列一品九命的，以兰、牡丹、梅为首，这三种花为世所称道，列在群芳之首，当无异议。其实，将兰花用作插花的花材，是极罕有的，因艺兰之人，必是对兰极为爱惜，花开之时，断然舍不得剪折花枝以插瓶。折梅的人很多，梅花是花开满树，枝桠繁多，折几枝亦无损；而兰花若养一丛，只开数朵，折了便十分可惜。故而兰花常以盆景供赏玩，并不作为瓶花的花材。牡丹是宫廷插花的常用花材，如宣德皇帝朱瞻基所绘的《壶中富贵图》，牡丹插入铜壶中，富贵气象尽显，也可见明代宫廷的插花风格。

还有几种花卉，冬之蜡梅，秋之菊，夏之菖蒲，春之水仙，也位列一品。蜡梅是冬日书斋中不可或缺的点缀，采一束蜡梅插入案头的瓷瓶，幽香袭人，书斋中有此种情调，是最雅不过。以菊花做清供，则是文人插花的癖好。晚明时代的文人插花，大抵都喜欢用菊花，以菊花为隐逸、高洁之象征。陈洪绶就喜欢用菊花搭配竹叶来插瓶，数朵菊花，配上细竹叶，搭配得颇怪异，却可见隐者之真性情。明代王象晋所著的《二如亭群芳谱》收录菊花品种二百七十多个，可见当时菊花的园艺栽培很发达，使得插花花材的供给，也很丰富，可有各类品种供选择。

水仙和菖蒲，则是春节、端午节时必不可少的案头清供。自宋元时期起，但凡是描绘迎新春的瓶花图画，大都将水仙列在其中。因水仙的花期正好在岁末年初，养一盆水仙，便可迎新年，故而岁朝清供图中，断然少不了此花。端午节的风俗，是家家户户皆要插艾草、菖蒲，在江南民俗中，菖蒲的地位堪为重要。宋代欧阳修的《渔家傲·五月榴花妖艳烘》写道：“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此处，欧阳修描绘了江南一带端午的风俗：吃多角粽、饮菖蒲酒、沐香花浴。菖蒲属植物十分适宜插花和做盆景，尤其端午节的清供，菖蒲为必备花材。菖蒲有两种用法，其一是取长剑形状的菖蒲叶，作为插花的主材或辅材；其二，是以石菖蒲盆景作为瓶花的搭配。如清代宫廷画师郎世宁的《午瑞图》中，瓶花的主材为石榴花和蜀葵花，菖蒲叶和艾草则作为点缀衬托其后。也有诸多描绘端午清供的画作，将对菖蒲、石菖蒲盆景的表现，放到首位。

滇茶和瑞香因被当时人所看重，也列在一品之中。滇茶指从云南引来的插花品种，《长物志》中说“蜀茶、滇茶俱贵，黄者尤不易得”，可见此类茶花在明代江南园林中极受珍视。产自云南的山茶，树形高大，花朵繁密，花开时节，赏心悦目，最宜做庭院花卉，择取供插瓶也很相宜。瑞香因香味极浓，且叶片硕大，以瓶插而言，若是堂供花，只能作为辅材，且不能与其他香花同用，以免香味相互混淆。

【原文】

二品八命：蕙[1]，酴醾[2]，西府海棠[3]，宝珠茉莉[4]，黄白山茶[5]，岩桂[6]，白菱[7]，松枝，含笑[8]，茶花。

【注释】

[1]蕙：指蕙兰，兰科蕙兰属的草本植物，是中国栽培最久和最普及的兰花品种。古人常以兰、蕙并称，但兰的地位要高于蕙，如黄庭坚《书幽芳亭》：“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

[2]酴醾：又称“荼䕷”，蔷薇科蔷薇属的小灌木，开白色花，花枝茂密，花繁香浓，古人认为这是春季最后盛放的花，当它开放时，就意味着春天的结束。

[3]西府海棠：蔷薇科苹果属的小乔木，因生长于西府（今陕西省宝鸡市）而得名，是中国传统名花之一。

[4]宝珠茉莉：茉莉的一种，为双瓣茉莉品种，常绿小灌木，高可达一米，初夏开花，花冠白色，极芳香。清代陈淏子《花镜》中说：“一种宝珠茉莉，花似小荷而品最贵，初蕊时如珠，每至暮始放，则香满一室，清丽可人。摘去嫩枝，使之再发，则枝繁花密。以米泔水浇，则花开不绝。”

[5]黄白山茶：指黄色、白色的山茶花品种。山茶花多为红色，黄色、白色极为罕见，为珍稀品种。黄花山茶，有的品种称“金花茶”，被誉为“茶族皇后”。

[6]岩桂：指桂花。桂花因生长在山岭岩石间，被古人称为“岩桂”。《广群芳谱》记载：“岩桂，似箘桂而稍异，叶有锯齿如枇杷叶而粗涩者，有无锯齿如栀子叶而光洁者，丛生岩岭间，谓之岩桂，俗呼为木犀，纹理如犀，故名木犀。其花有白者名银桂，黄者名金桂，红者名丹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