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谦卑地面对巨大传统

钢琴家雅布隆丝卡雅来台湾参加“二〇〇八钢琴艺术节”，你有机会去听了她的大师班，她还拨了忙碌行程中的宝贵时间，开完记者会后帮你上了一个小时的私人课。

并不是因为你特别棒，而是因为你的老师是雅布隆丝卡雅在美国茱莉亚学院的高材生，老师帮你安排了这样一堂课来鼓励你。

看得出来，上课时你很紧张。还好，没有因为太紧张而失常，就算没办法完全听懂大师带俄罗斯口音的英语，也都还能直觉感受到她要求你做的调整，尽力做出来。

上完课，我问你为什么紧张？“因为她是老师的老师啊！”你回答说。想了一下，你又补充说：“她老师的老师是李斯特，李斯特的老师是车尔尼，车尔尼的老师是贝多芬，贝多芬的老师是海顿。哇！”

你很紧张，一个原因是，雅布隆丝卡雅让你真切感受到巨大的音乐传统。从海顿下来，一个接一个，接到你的老师，接到你。本来觉得很遥远，只活在乐谱里的大人物，海顿、贝多芬、车尔尼、李斯特，突然间，通过雅布隆丝卡雅，具体地串起来，串到最末端你这个小女孩。

是的，你能够从指尖弹出这些美好的音乐，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你自己的成就，而是文明长期累积的难得成就。

小时候，我的小提琴老师常常突然问我：“你是谁？你凭什么演奏这些曲子？”他的意思是，以我们个人的天分才能，绝对创造不出这么美好的作品，甚至也没有办法找出如此流畅有效演奏的方法。依照我们个人天分，我们能听到的音乐，照理讲很简单很粗糙很无聊，然而多么幸运，我们不必被个人才气限制，我们拥有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这么多天才写的曲子，还有一代代小提琴家试验发明的种种拉奏技巧，所以能听到那么多本来我们不配听到的音乐，还能拉奏出本来我们不配拉出的音乐。

要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结果。我的老师念兹在兹要教我的，就是在音乐前面，不能有一点点傲慢。不要以为音乐是受你控制，由你制造产生出来的，所以你是音乐的主人，你可以高于音乐。其实，不只是音乐，面对所有文明的高贵、美好成果，我们都应该感到庆幸——啊，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掌握宇宙的奥妙，竟能读到这么精妙的文学，竟能目睹色彩与形体交织的奇观。因为这些文明成就，我才有机会超越自己，变成更广大、更丰富的人。

我老师教我的，我也希望能教给你，成为你生命中同样重要的自我警惕。很高兴，至少在音乐上，你已经能感受自己和那巨大传统之间的关系，感受和那巨大传统相比，自己的渺小，还有自己近乎不可思议的幸运，幸运地做一个能够承袭领会从海顿、贝多芬以降的美好音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