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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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谁会想到,才三个月他们就会发展成这种关系?他后来告诉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就疯狂地爱上了她,她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他记得她当时穿的衣服,那是她的结婚礼服,他说她看上去就像一朵铃兰。在他告诉她之前,她就知道他爱上了自己,心里有点儿害怕,跟他保持着距离。他很冲动,这就很难办了。她不敢让他吻她,因为一想到他的胳膊要搂住她,她的心就会狂跳。她还从未恋爱过,这太美妙了。而现在,当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一下子对她丈夫施予的爱倍感同情。她说笑般地奚落沃尔特,竟发现他并不反感。她以前或许还有点怕他,但现在她更有信心了。她揶揄他,喜欢看他领受她的玩笑时脸上慢慢浮现的笑容,他又惊讶又高兴。她想,他不久就会开始有人情味了。现在她多少知晓了爱情的真谛,让她转而细细抚弄他的情感,就像竖琴师将他的手指撩过琴弦。看到他被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当查理成了她的情人后,她跟沃尔特之间的形势就越来越荒谬。一见他那么严肃,那么自制,她就很难忍住哈哈大笑。她实在太高兴了,甚至感觉不到这样对他太不厚道。毕竟,如果没有他,她永远都不会认识查理。她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才迈出了最后一步,不是因为她不愿屈服于查理的激情——她的激情也跟他不相上下——而是因为她的教养和俗常规矩让她畏葸不前。她随后很是惊奇(最终的行动完全出于偶然,他们谁都没有看到任何机会,直到它面对面摆在眼前),发现自己的感觉与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她原以为这会给她带来某种她也说不清的梦幻般的变化,让她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当她偶然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却茫然发现里面还是她前一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你生我的气吗?”他问她。
“我非常爱你。”她低声说。
“你不觉得你浪费那么多时间很傻吗?”
“真是个纯粹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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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幸福——有时几乎让她难以承受——再度焕发了她的美貌。在结婚之前她便开始失去最初的青春活力,变得疲劳而憔悴。一些刻薄无情的人说她已经凋败,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跟同样年龄的已婚妇女显然不同。她就像一颗玫瑰花蕾,花瓣的边缘已开始泛黄,可一转眼却变成一朵盛开的玫瑰。她明亮的眼眸深情款款,她的肌肤(这一直让她最为骄傲,也最悉心呵护)光鲜夺目,不能将其比作鲜桃或花朵,反过来是它们要争相与之媲美。她看上去就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美艳夺目的魅力登峰造极。这一点实在无法不让人评说,她的女友们悄悄善意地问她是不是要生孩子了。那些冷漠的人曾说她不过是个长着一只长鼻子的漂亮女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错看了她。她就是查理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说的“惊世美人”。
他巧妙安排两人的私通。他说自己肩背宽阔(“我可不让你炫耀自己的身材。”她轻轻打断他),这种事他根本不在乎。但为了她着想,他们不能冒一丁点儿危险。他们无法经常单独见面,对他来说太不经常了,但也不得不为她考虑,一般是在那家古董店,偶尔午餐后在周围没人的时候去她房子里。但她经常能在各种场合见到他,看到他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话,一如往常对待其他人那样轻松快活,她就觉得十分有趣。听见他风趣诙谐地跟她说笑,谁能想象到没多久之前他还满怀激情地搂着她呢?
她崇拜他。打马球时他脚蹬漂亮的高筒靴子,穿着白色的马裤,潇洒迷人。一身网球服让他看上去像个小伙子,他当然为自己的身材骄傲,那是她见过最棒的,他煞费苦心加以保持。他从来不吃面包、土豆或者黄油,他花费大量时间锻炼,她喜欢他那样保养双手,他每周修剪一次指甲。他是位出色的运动员,一年前刚赢得了当地网球比赛的冠军。他也一定是她遇到过最好的舞者,跟他共舞如入梦幻之境。没人会觉得他已年届四十,她对他说实在不敢相信。
“我觉得你是在虚张声势,你实际只有二十五岁。”
他笑了起来,这话使他十分开心。
“哦,亲爱的,我是个中年绅士,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再过两三年我也成了肥胖的老家伙了。”
“你就算到了一百岁也一样可爱。”
她喜欢他那对黝黑、浓密的眉毛,她怀疑正是这眉毛让他那双蓝眼睛多了一种躁动的感情。
他多才多艺:钢琴弹得相当不错,当然是弹拉格泰姆;他嗓音圆润,能诙谐幽默地演唱喜剧歌曲。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来,工作上他同样精明强干,她也分享他这方面的快乐,他告诉她自己着手处理了某个棘手的难题,为此总督特别向他表示祝贺。
“虽然话是我说出来的,”他呵呵笑着,两眼柔情蜜意地看着她,“部里还真没有哪个家伙比我干得更漂亮。”
唉,她多希望自己是他的妻子,而不是沃尔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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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现在还不清楚沃尔特是否知道真相。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也许最好顺其自然。但如果他知道了,那么说到底,对他们几个倒是件好事。一开始,她即使算不上满意,至少也顺从了只能偷偷跟查理见面的事实。但时间愈发助长了她的热情,她越来越无法忍受阻止他们长相厮守的障碍。他多次向她表白,他痛恨自己的地位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痛恨束缚他的绳索,还有束缚她的绳索。
他说,要是他们俩完全自由该多好啊!她明白他的意思。谁也不想闹出丑闻,你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但假如自由突然落到他们头上,啊,那样的话,一切该有多简单啊!
看来不会有谁遭受太大损失,她很清楚他跟妻子的关系,那是个冷漠的女人,多年来他们之间已无爱情可言,是习惯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还有便利,当然也因为孩子。凯蒂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沃尔特很爱她,好在他也倾心专注于工作。何况男人们总有自己的俱乐部可去:最初或许很苦恼,但他会挺过去的,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再娶别人。查理跟她说,他怎么也想不出她竟会把自己白白搭给沃尔特·费恩。
她心里纳闷,同时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刚才那会儿她战战兢兢,生怕沃尔特当场抓住他们。不错,眼见门把手那样慢慢转动确实让人毛骨悚然,但毕竟他们知道沃尔特最坏能做出什么举动,对此早有准备。世上最让他们二人期盼的事情竟这样降临在他们头上,查理会跟她一样感到如释重负。
沃尔特是个正人君子,说句公道话,她愿意承认他这一点,再说他又很爱她。他会做出正确抉择,容许跟她离婚。他们犯下了错误,幸好现在发现得不太晚。她拿定主意究竟该跟他说些什么话、如何对待他。她会很和善,面带微笑,但态度坚定。他们没必要吵架,以后,见到他她也会高高兴兴。她真心希望他们一同度过的两年会成为他极其珍贵的记忆。
多萝西·汤森丝毫不会介意跟查理离婚,凯蒂想。现在,多萝西最小的儿子要回英格兰,那她也一起回去再好不过,在香港完全无事可做。她所有的假期都能跟儿子们在一起,再说英格兰还有她的父母亲。
事情会非常简单,一切都可以妥当处理,既不闹出丑闻,也不伤和气。然后她就跟查理结婚。凯蒂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会幸福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值得经历一定的麻烦。一幅幅图景交替呈现在她眼前,想到他们的共同生活,他们共处的乐趣,他们一次次外出短暂旅行,还有他们要住的房子,他获擢升的职位和她给予的扶助。他会为她深感自豪,而她,则对他倍加爱慕。
但有一股忧虑的暗流在这一幅幅白日幻景之间穿过,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仿佛一支乐队的木管和弦乐器在演奏牧歌般的旋律,而低音部的套鼓却轻轻敲击出一连串冷森森的音符,预示着某种不祥。沃尔特迟早会回家,一想到要看见他,她的心就开始狂跳。奇怪的是,这天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跟她说就走了。她当然并不怕他,说到底他能怎么样呢?她反复说服自己,但无法完全消除内心的不安,她把想对他说的话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大闹一场能有什么好处?她非常遗憾,天知道她不想让他痛苦,但她如果不爱他的话,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继续伪装毫无益处,总不如把真相说出来好。她希望他不会不高兴,但既然已经犯了错误,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承认这一点,她会一直想着他的好。
就在她跟自己念叨着这些的时候,猛然间一阵恐惧让她手心冒汗,惊吓之余她愈发对他感到气愤。如果他要大吵大闹那是他的事情,要是闹出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可不要大惊小怪。她会告诉他,她从来就没把他放在心上,结婚后她没有一天不后悔的。他很无趣,哦,他真让她厌烦,厌烦,厌烦!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简直可笑。他毫无幽默感。她讨厌他盛气凌人的架势,讨厌他的冷漠、他的自我克制。要是一个人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心目中只有自己,自我克制也就很容易了。他让她反感,她不愿意让他吻她。他到底有什么可自负的?他舞跳得很烂,在聚会上他只能扫别人的兴,既不会演奏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网球也赢不过任何人。桥牌?谁还在乎桥牌呢?
凯蒂越想越气,登时怒火冲天,看他胆敢责备她。发生的一切全是他自己的错。谢天谢地,他终于就要知道真相。她恨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是的,她很感激这一切全都结束了。他为什么还不放开她?他缠着她嫁给自己,现在她受够了。
“受够了,”她大声重复道,气得浑身发抖,“受够了!受够了!”
她听见汽车停在了他们的花园门口,他正朝楼上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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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了房间。她的心狂跳着,两手不停地颤抖,幸好是躺在沙发上。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仿佛正在阅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传遍肢体,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人们常会借用的那句俗语——犹如有人踩在你的坟墓上——来描述这种颤栗。他脸色惨白。这种样子她以前见过一次,那是他们一起坐在公园里,他求她嫁给他。他深色的眼睛一动不动,难以捉摸,瞳孔大得超乎寻常。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回来得挺早啊。”她说了一句。
她的嘴唇颤抖着,这让她几乎吐不清字眼。她吓坏了,生怕自己晕过去。
“我觉得跟平时差不多。”
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很奇怪,最后一个字稍稍上扬,让他的话显得随意,但这是硬装出来的。她弄不清他是否看出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必须强忍着才不会尖叫起来。他垂下眼睛。
“我去换身衣服。”
他离开了房间。她瘫软无力,两三分钟内都动弹不得,但最后还是从沙发上直起身来,就像大病初愈,身子依然虚弱,勉强在地上站稳。她不知自己的两条腿能不能支撑住,扶着椅子和桌子慢慢移到走廊上,然后一只手扶着墙壁挪回她的房间。她穿上茶会时的衣服,回到起居室时(他们只在聚会上才用客厅)他正站在桌子旁边看《随笔》周报上的照片。她勉强打起精神走了进去。
“我们下去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没让你久等吧?”
可怕的是她的嘴唇不停颤抖,根本控制不住。
他打算什么时候说那件事呢?
两人都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说了一句,那句话平淡无奇,反而带有不祥的味道。
“‘皇后号’今天没有到港,”他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暴才延期了。”
“应该是今天到吗?”
“是的。”
她现在看着他,见他的眼睛固定在面前的盘子上。他又谈起了别的,同样平常琐屑,是关于即将开始的网球比赛,一直说了半天。他的声音通常令人愉快,音调抑扬顿挫,但现在全在同一个调子上,显得陌生而不自然,让凯蒂觉得好像他从很远的地方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盘子,或者桌子,或者墙上的某幅画,独独不去跟她对视。她发觉他不忍看自己。
“我们可以去楼上吗?”晚餐结束后他说。
“随你了。”
她站起来,他为她开门。走过他身边时,他垂下眼睛。来到起居室后,他又拿起那份带插图的周报。
“这份《随笔》是新的吗?我好像没看过。”
“不知道,我没留意。”
报纸已经在那儿放了大概两个星期,她知道他已经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拿起它,坐了下来。她又在沙发上躺下,拿过那本书。晚上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一般他们会玩库恩牌或者单人纸牌。他舒舒服服靠进扶手椅里,注意力似乎被那些插图吸引了过去,一直没有翻动报纸。她想读书,但无法看清眼前的字句,文字变得模糊。她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他什么时候才开口呢?
两人默默坐了一个小时。她不再假装读书,把那本小说放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半空,不敢做出任何动作,或弄出一丁点儿声响。他纹丝不动坐着,姿态还是那么轻松悠闲,那双毫无动感的大眼睛盯在图片上。他的沉静带着一种奇妙的威胁意味,让凯蒂联想到一头野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他突然站了起来,让她一惊。她紧握双手,感觉自己的脸都白了。开始了!
“我有些工作要做,”他用安静、单调的声音说,眼睛避开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回书房了。我想,等我完成的时候你已经上床睡觉了。”
“我今晚确实很累。”
“那好,晚安。”
“晚安。”
他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