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希腊哲学(5)
四、个体与共相的关系
1.共相遍在
我们若承认有一个“美”的共相,还须问什么东西使我们承认这物或那物是美的。例如说“这朵玫瑰花‘很美’”,我们为什么说它美呢?若说是“因为这花有那种胭脂色”,何以北京城的许多中年妇人把脸染成那种颜色,不但不美,反更丑了!换句话说,“什么东西使这花美呢?”苏格拉底简单回答道,美有美的相,所以是美;大有大的相,所以大;小有小的相,所以小。
2.分有说
这话还不大明白,他又说,“如果美的相之外还有别物可称为美的,那物所以为美,只因为他分有美的相的一部分。这个道理可推到一切种种”。
又说“除了分有美的相,此外别无他法可使一物成为美的。”这种学说叫做“分有说”。“分有”就是孟子所说的“具体而识”,可惜“具体”二字被日本人用来译西文的“concrete”了,我只好改译作“分得”。
苏格拉底的分有说,是说个体事物部分地分有美的相,方可称作“美的”;部分地分有绝对善的相,方可称作“善的”;部分地分有绝对大的相,方可称为“大的”。换过来说,因为美的相的一部分存在于事事物物里面,所以我们觉得这些事物“美”;若没有美的相存在,这些事物就不美了。
总而言之,学说大旨是个体的事物所以能美,是因为他“分得”绝对美相的一部分,是因为绝对美相有一部分“存在”他里面。
但是,那共相总不能完全存在个体事物里面,那美人,美花,美的风景,只分到“美”的一部分,大家都想到绝对的美,但终不能得到那地步。虽然如此,那绝对的“美”并不是别有一种独立的实在。
3.共相是有限的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借苏格拉底之口宣称:
正,不正,善,恶,和别的种种共相,每个相其实都是同一个相;但是它和事事物物、和别的共相,交通并会,到处呈现,所以每个共相竟好像成了无数共相。
苏格拉底虽未明确承认这些共相在现象界之外另有一个理念界的存在,他也不肯承认一切事物里如果没有分得共相的一部分,还能有什么意义。
如果严格地要求苏格拉底为理念论学说提供验证程序和手段,未免执今律古,过分苛责。但我们还是能从学说的逻辑上,把其中的疑问梳理清楚。
万物确实从理念中获得意义和存在的价值,但理念的数目却不是无限的。理念的数目只集中在如下几类:
1.数学的:算数的,尤其是几何的,比如点、线,圆等。
2.知识论的:真,正确。
3.伦理学的:善,美,勇敢,理智。
不难看出,柏拉图希望的理念都是正面的,积极的,而那些污秽之物,腐朽衰败的东西是没有理念的。
4.“理念”都是积极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要考虑到柏拉图的有神论:世界必将越来越好。
理念比现象世界的个别事物更优更好。个别事物除了努力趋向它们的理念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使自身变得更好,这是理念论的根本设定。不完善的个别事物努力趋向绝对完善的理念,世界自然越来越优越好。
可是,如果承认污秽之物也有理念,污秽的理念肯定比个别的污秽之物更污秽,个别之物努力趋向它们的理念,那就是变得更加污秽,绝对的污秽。这个世界岂不是越来越污秽?理念世界的美好何在?
趋向理念就等同于趋向堕落的世界,这么大的漏洞,柏拉图怎会轻易放过。所以,他所允许存在的理念,都是积极的正面的,负面的消极的个别之物没有它们的理念。
5.命题与诡辩
大概当时苏格拉底不满意于那些“智术师”的知识论。如普罗泰格拉的主观主义,如高尔吉亚的彻底怀疑主义,都极力破坏知识。苏格拉底想从建设的方面入手,又觉得那些宇宙论的哲学家也还是支离破碎,没有一个满意的根本主张。因此他自己思考出一个根本的方法,从“定理”的方面下手。定理都用“命题”表示。
命题有“名”有“实”,实是个体,名是共相,例如说“这是甜的”,“这”是个体,“甜的”是共相。共相的甜味即在“这个”之中,“这个”因有甜性的一部分,所以能甜。普罗泰格拉说,因为我觉得甜,所以说甜。
高尔吉亚更进一步,说本没有什么可叫做甜。苏格拉底说不然,这个所以能甜,并非因为我的感觉如此,都只为这个里面含有绝对甜性的一部分。我们尝到这个甜的东西,回想那个甜的共相,所以有“这是甜的”的知识。
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只是个体与共相交互的关系。自从苏格拉底提出这个问题,西洋哲学的根本性质从此大定。后来二千多年的哲学史总逃不出这个“个体与共相”的问题。
以上所说苏格拉底的学说,有许多话平常都算作他的弟子柏拉图的学说,例如共相说,分得说,回想说,皆是。但我觉得贝内特所说很有道理,故依着他把这些学说都归还苏格拉底。他们两人重要的分别在于柏拉图把他的“理念”都看作有独立存在的,所以分出一个物质界和一个理念界来;苏格拉底当时并不曾立这个分别,他只要人知这个体事物和共相的关系,就够了。
五、道德不可教
读哲学史的人大概都知道苏格拉底最著名的学说,“知识即是道德”“智即是善,愚即是恶。”这种学说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前五世纪的希腊人大概都把这种话当作公认的常识。那时的“智术师”到处教人做良好公民。若“善”不是“智”,如何可教?
柏拉图的《普罗泰格拉篇》里面写普罗泰格拉极力主张道德是可教的。苏格拉底和他辩论,说道德是不可教的。他既说“智即善”,何以又说善不可教呢?原来苏格拉底虽主张“知识即道德”,却和那些“哲人”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那些智术师说的“善”是这个善,那个善。他们所教的善只是“善于做什么”的善。
苏格拉底说“善”有两种:一种是哲学的善,一种是群众的“善”。哲学的善全靠知识;群众的善全靠习惯。只有前一种是可教的;那后一种既不是知识,自然不可教了。他所说“道德即是知识,知识即是道德”,乃是指这种“哲学的善”说的。
这种善乃是绝对的真善,一切善都因为分得这个真善的一体,所以能称为善。世间善事,千头万绪,种类甚多,都不过是这个真善的一方面。例如他说智慧、谨慎、精诚、公正、勇敢五德,虽有五名,其实只是一物。那一物就是真善。获知这个真善,就是知识,就是道德自身,有了这种知识,决不会做恶事。
所以说,“没有人是有意做恶事的;没有人是有意作他自己所认为恶事的,明知什么是恶,却偏要去做,这是和人的天性相反的”。为什么呢?因为“真知识是极高贵的东西,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一个人只须真正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自然永不会被外物所动摇,自然不肯去做真知识不许他做的事。”
这是苏格拉底知行合一说。要晓得他所说的“知”是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的“真知识”。王阳明说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也是说知而不行的知识就不是真知识。苏格拉底一生的教育事业,到处教人不要以不知为知,而是要知道自己无知之后去寻求真知识。
他在法庭上替自己辩护时,宣称:
不曾省察过的生活不值得过。不曾省察过的生活就是一切糊涂颠倒醉生梦死的生活。那种生活不是人过的,所以他一生责人责己,宁可让众人埋怨,宁可为真理送了生命,都不要人过那种不曾省察过的生活。
德谟克利特
一、原子论
古希腊的多元哲学,自从阿那克萨格拉和恩培多克勒之后,诞生一种原子论。原子论的始祖留基伯,是米利都人,受过巴门尼德一派人的影响。他的时代已不可考,大概和阿那克萨戈拉及恩培多克勒两人同时,巴门尼德认为,存在只是一个整体,其间并没有真空(无)。一切“动”与“多”都非实有。原子论只是不承认这话。留基伯说空是有的,实也是有的,那空就是真空,那实就是原子。
原子是一种不可分析不可问断的真实。那无穷无极的空间里面有无数的原子,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那大的原子,动作不如小原子的便利。所以原子流动上下的速率不相等。后来那些大的原子渐渐归到中心,那些小的原子被挤到外面,就成了一种绕轴旋转的运动。后来形状相同的原子各各并成一块,遂渐渐变成火、气、土、水四大根,这就是宇宙万物的缘起。
留基伯的著作,都不曾传下来。他的大弟子德谟克利特把这种学说发挥得更详细,我们如今竟难把他们师弟两人的学说分别出来,所以只好统统解为原子论了。
二、著述
德谟克利特的著作,虽然极多,不幸也多散失了,只有许多残篇断句留传下来。他的时代,我们也不能确定。大概和苏格拉底同时,他是艾贝德拉人,和当时的大“哲人”普罗泰格拉是同乡。他又是留基伯的弟子。
从前的人往往把德谟克利特的时代算得太早了,所以把他当作苏格拉底以前的人。近人才把他排在这“人事时代”,因为他虽然主张原子论,那不过是承受师说,并不是他自己独有的学说;他本人的重要,据他的遗著看来,只在知识论与人生观,正与那些哲人和苏格拉底等同一趋向。
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把德谟克利特排在希腊哲学的第三时代,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列。这种办法固是有理,但从时代算来,他该在第二时代。故我从贝内特的安排。共相才是真知识。德谟克利特也不承认那种主观的知识论。
他说物体的德性可分两种:一种如物的形状、大小、坚柔、密度之类,名为真德;一种如颜色、声音、气味之类,名为似德。似德属于感觉,故因人而不同。真德属于心知,乃是绝对的知识,不随感觉变易。
三、论知识
德谟克利特的同乡前辈普罗泰格拉曾说,人的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你看见的东西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苏格拉底不承认这话,提出一个心知与感觉的区别,以为感觉只能知道个体事物,心知才能知道事物的共相。
感觉是一种“影像”,从外物发出,触动人的五官,更由五官达于心官,故五官所感觉到的不过是物体的影像,并非物体本身。他是一个原子论者,故说物体也是原子组成的,物的影像也是一团微细的原子,那知物的心也是一团最精微最活动的“火性原子”。
五官的感觉最详细。视觉所见的影像分子经过空气的障碍,看不分明。没有空气遮挡,就连“天上爬的蚂蚁,也可看得见”。听官的声音也是一阵小分子,从发音物经过空气达于耳鼓。此外如嗅觉、味觉、触觉也都是分子,与官能接触的作用。
他说:“我们习惯了,以为有甜有苦,有冷有热,有一切颜色。其实只有原子与空间。感觉的知识是靠不住的。”他说,“五官所得,实在不是真知,不过是随物体的位置组成而变易的。”真理不是这样知道的,真理还在底下一层。
他说:“知识有两种:一种是亲生的知识,一种是野种的知识。色、声、香、味、触,都是野种的知识。亲生的知识和这些大不相同。”如此说来,普罗泰格拉一班人所说的知识,全都属于野种的一部。
那亲知(直接的知识)又是怎样呢?上文说过,他说物德有真德似德两种。知得真德,就是真知。但他的原子论总去不了,所以他说物体发出一种最精微的影像,表示物体的分子的构造,这种影像不由五官直接触动火性原子(心理官能),这种触动是心知,是“亲知”。
四、人生哲学
德谟克利特的人生哲学用苦乐两事作起点。人生的幸福在于有乐无苦。但他说的快乐却不是情欲的纵恣,也不是世间的富贵。他说:“幸福不在牲畜之多,也不在金多;幸福乃在人心里。”俗人所谓快乐,不能长久,往往乐极悲生,究竟不是真幸福。真幸福在于适意,在于真知识发生的愉快,在于中和之道。“人能选择心灵的快乐,可谓得天乐;那些选择身体的快乐,只可算得世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