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希腊哲学(4)
无论人类兽类,强的征服弱的,强的享用多于弱的,即是公义。独有人道的礼法,不但不认这个天理,还要竭力把那些强有力的少年从小就驯伏下来,像狮奴驯伏狮子一般;天天哄他们道,你须要知足,你须要公平。但将来总有一日,有人不肯受这种压制,不肯受这种驯伏,咆哮跳出去,推翻一切礼制,推翻一切不合天理的法律。到了那时,如今的奴隶也会闹革命,推倒我们,翻身成为我们的主人,那才是公义大彰的时候了。”
四、色拉叙马霍斯 强权就是现实
当时的激烈派,自然不止加里克勒斯一个人。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有一个少年名叫色拉叙马霍斯,所持主义,恰和加里克勒斯相反,却又恰相同。有这两派,更可想见那时思想的极端了。
色拉叙马霍斯说:“世间公义的人最吃亏。你看政府收所得税,公正的人定多出些,不公的人定少出些。再看政界中,那正人尽忠无私去办公事,却得不着公家的酬报,还被许多亲戚朋友骂他不通人情。那不正直的人,却处处受荣誉,恰与正直的人相反。最不公平的事情,莫过于让最大罪人享受最大的幸福;让最公正的人遭受最大的痛苦。就像专制暴君强夺他人的财产,把整个的土地产业占为私产。
这岂不是大恶:这种行为,无论单做一件,若被人知道了,都该受大罪重罚。做的人,人都称为贼,盗,偷儿等等。——但是君主不但抢夺财产,还把产业的主人变成他的奴婢,世上的人不但不骂他罚他,并且恭维他,说他好福气呀!……故我说不公义的势力权利远比公义更大。公义是为有强力的人谋利益的,不公义是各人为自己谋利益。”
这一段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极可考见当时的社会不平的情形,和那些激烈少年的心理。
五、小结
这些“智术师”,所主张的虽非一致,却有一个相同之点。这个相同之点在于一种评判的精神。他们不肯跟着人说话,也不肯胡乱承认社会的制度礼俗。
因此,知识、教育、政治、法律,都逃不了他们的评判,有的说知识是不能得到的;有的说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以个人而不同;有的说法律是强有力的人的权利;有的说道德是无能的,大多数用来欺骗压制那强有力的少数人的,诸如此类,大概都只是不肯说现成话,不肯“人云亦云”。
这种独立的思想评判的精神,就是思想发达的表示,就是思想进步的先声。所以我说,若没有普罗泰格拉和高尔吉亚的破坏,未必能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丰硕建设。
苏格拉底略传
一、建设的思想者
希腊那些“智术师”很像老子、邓析一班人,当时的苏格拉底很像中国古代的孔子。孔子因为当时的“邪说暴行”太多了,所以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苏格拉底也是因当时的“哲人”太偏于破坏的一方面,所以极力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
二、生平履历
苏格拉底的生年大约在纪元前467年,他的父亲是一个雕像师,他的母亲是一个收生婆。他少年时也曾做过雕像的生活,据古代相传的话,他的雕像在当时也颇有名。后来他常常觉得有一种良心上的命令,说他应该去教人。
他从此便抛了他的美术生涯,专做教育事业。他的教育事业,并不是聚徒讲学,也不是像那些“智术师”受人钱财,替人家教子弟。他到处和人问答,一步一步逼人答复,叫人不得不自己承认错了。
后来他的名声越大,同他讨论的人更多,他最恨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装作有知识的样子。所以他最爱和那些假知的人辩论,揭破他们的假面具,叫人家知道这些人原没有一点知识。当时的人说他是雅典的第一个智者。
他自己说这句话却也有一分道理;因为别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自以为有;他却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知识,这就是他和众人不同之处。他的智慧,即在于此。
三、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眼中的苏格拉底
但是,他这种揭破别人假面具的手段,虽然使人痛快,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当时有许多人痛恨他。当时的喜剧大家阿里斯托芬编了一本戏叫《灵》,把苏格拉底写成一个极无赖的诡辩家。
后来苏格拉底到了老年的时候,有许多恨他的人联名控告他,说他:
(1)不信国家所承认的神,崇拜别种不正的神;
(2)败坏青年子弟,诱使他们反对父母,反对习俗。
他在法庭上自己辩护的口供,由他的两个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详细记下来。他那时不但不认他被控的罪名,并且把他的原告驳得一句话都回不出。但是当时裁判他的公民都不喜欢他的口辩。所以500个裁判员之中有280人宣告他有罪。他的原告要求法庭直接定他的死罪。
按当时的规定被告可以自请减轻,但是苏格拉底不肯仰面求人。他不但不肯求情,竟自己在法庭上说像他这种人终身教人向善,论起功来,应该在“表功厅”占一个位子。他这种倔强的神气格外得罪了那些裁判员,所以定了一个服毒自尽的罪。
四、《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
他关在狱里等死的时候,仍旧天天和他的朋友弟子议论学问,毫不改变常度。他的弟子克里托用钱买通狱卒,备了船只,要想把苏格拉底救出去。苏格拉底执意不肯逃出去。柏拉图的《斐多篇》里面,记苏格拉底临死的情形最可感动人。我抄译一段,以展示他的人品精神:
那管监的进来,拿着一杯毒药,苏格拉底问道,“我的朋友,你是有经验的人,可以告诉我怎么个吃法。”
那人答道,“你服药之后,只管走来走去,等到两腿有点走不动时,再睡下来,毒药自然会发作。”他说时把杯递给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面不改容,接了杯子又问道:“我可以滴两滴敬神吗?”
那人道:“这药分量正够用,没得多余。”
苏格拉底说:“我懂了。”……他把杯拿到嘴边,高高兴兴的一气喝干。
……那时我们(弟子们)再忍不住了,泪珠直滚下来,我(斐多)蒙着眼睛,竟哭起来。……克里托也忍不住了,走开去哭。阿波罗德鲁斯竟哭出声来了。只有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是镇静如常。
他听见哭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打发妇人们走开,正因为怕她们要哭。我听人说,人死时应该安静才好,不要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惭愧得很,勉强忍住了眼泪。他走来走去,后来他说两腿走不动了,便仰面睡下。那管监的时时把手捏他的脚上腿上,问他可觉得痛。他说脚上不觉得了,那人又捏他腿上,渐渐上去,都变冷了。
苏格拉底自己用手去摸,一面说道:“等这药行到了心头时,便完了。”
那时他已把头盖住,到了腰部变硬时,他忽然把被揭开,说道:“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腊医药神)一只鸡的钱,你不要忘记把这笔债还了。”
克里托说,“我决不忘记,你还有什么吩咐?”苏格拉底不答。
过了一会,我们听见响声,伺候的人把被揭开,他的眼睛凹陷下去。
克里托把他的嘴和眼睛合上。
这就是一个哲学家的死法!
五、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死于纪元前399年。他这一死感动了他的多少弟子。他身虽死了,他的影响却更远更大。柏拉图的许多对话体的著作,全都以苏格拉底作发言人,柏拉图希望通过苏格拉底之口传布老师的思想。
老师苏格拉底的死,对柏拉图刺激很大,也正是因为希腊民主制判处苏格拉底死刑,让柏拉图对民主制度非常失望,此后柏拉图开始转向反民主的思想道路。
他的作品中时不时地对民主制度讥讽挖苦,尤其在《理想国》里,把民主制度描绘成政治制度的过渡阶段,讽刺民主制度必将堕落成寡头政治,民众不再拥有决策权,而是被改造成迭受愚弄的下贱等级。
后来柏拉图的作品,再传到亚里士多德,经过亚里士多德的进一步发挥,最终成为希腊哲学的正宗,以至于一提到希腊哲学,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徒孙三代。当然,除了柏拉图,苏格拉底死后,还有麦加拉学派,昔勒尼学派和塞勒斯学派,都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创建。苏格拉底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苏格拉底的思想
一、史料
做希腊哲学史的人最难判定苏格拉底的学说究竟是什么。这种困难有以下几层原因:
第一,他自己不曾著书;
第二,他的弟子柏拉图,处处用他做说话的人。我们读柏拉图的书时,很难分别哪些话是柏拉图自己的,哪些话真是苏格拉底的;
第三,亚里士多德虽曾论及苏格拉底的学说,却又太简略了,叫人不容易懂得。——因此,这二千多年以来,这个大问题,竟不曾有完全满意的解决,依我个人的意见,大概近年新出的约翰·贝内特教授的《希腊哲学》(1914),讲这个问题讲得最圆满。
本章所论大半都根据这部书。所有我自己增添之处,并非别有见解,不过因为贝内特教授的书不便于初学,不能直译,所以必须增加材料详细解说。
二、自叙
1.苏格拉底的思想经历
柏拉图的《斐多篇》里,有一段说苏格拉底自叙他的思想变迁的历史,他说他少年时候最爱研究“自然科学”,要想知道万物的原因和存在变迁之故。他自己寻思生物的原起是否由于冷热两者的结合,他的形状是平的呢?还是圆的呢?感觉与知识有何关系,我们思想的作用是由于气呢?还是由于血呢?这种种问题,他想来想去,总没有满意的解决。
后来他听见阿那克萨戈拉有一部书说万物原起都由于心,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料他读了那书,才知道阿那克萨戈拉还只是说气,说以太,说水,和种种不相干的东西。他的“心”不过是一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救急方法。
他因此大失所望,后来决意自己去研究一种新方法。他自己说这个方法的性质如下:
从此以后,我对研究外物一事觉得有点厌倦了。我想人看日蚀,须要用一盘水看水底的影子,才不致被日光伤了目力。我如今也是如此,单用眼睛去观察外物,恐怕要乱了我的心灵。
我决意从一方面下手,要从这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来。……我的方法是,我先指定一条最强的理论,认其为真;凡是不符合这一条的,就认定为假。
2.从定理开始探讨
这一段说苏格拉底的方法很重要,他要从“定理”下手,要从“定理”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他人说他的方法是先认定一条公理,作为是非的标准。这话初看去是演译的方法,其实不然,贝内特说他这种公理不过是一个假定的根据。辩论的时候,双方都承认这个假设,便可辩论。苏格拉底的辩论都是如此。
他总是先提出一个假定的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若承认了,他便一问一答的问,那人不能不承认那先定的根据不是真的,于是苏格拉底又换一个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承认之后,他又设法把那个根据推翻。如此上去,叫那人觉得他的理论都不能成立。然后苏格拉底慢慢的把他引到一个正确的根据上。
这是他问答辩证的方法,这里所引的一段是破坏的方法。有时他把对家所承认的假定都推翻了,然后重新举许多例,一条一条的证明一个正当的理论。那就是建设的方法了。
三、全称界说
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主张两事:一是归纳的逻辑,一是全称的界说。
这两事其实只是一事,归纳的论理就是苏格拉底的问答做的辩论。这种问答,从许多做法的例上归到一个全称的界说,故可说是归纳的论理,什么叫做“全称的界说”呢?例如说:“孔子、墨子、孟子都是人。”
这种界说,从个体里面认出他们的“共相”,认出他们同是“什么”,这就是全称的界说。这个“什么”,往往译作“概念”。极不赞成这个译名,他以为“概念”和苏格拉底的本意不对,故改译作“理念”,直译为“形式”,我认为“形式”与后来亚里士多德的“形式”相混,故译为“共相”。
原文是“个别的”,或“个体”,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三人所用本是一个字,不过意义各不同,故译为苏格拉底的“共相”,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
个别是可感的 共相必须经过推论
苏格拉底说人的感觉只能知个体的事物,不能知他们的共相。共相须由心灵用理论推得。譬如我们说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这个“相等”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决不先拿一个“相等性”去做观察的标准,可见这个“相等性”是由观察外物引起的。
外物的观察虽能引起这个“相等性”,观察的外物却仍旧是木头石头,到底还不是“相等性”。那些木头石头有时相等,有时不相等,可见那“相等性”并非能外物产生的。我们见了那些相等或不相等的木石,就产生一个“相等性”。这个“相等性”是我们回想起来的。“相等性”只是一个绝对相等的“相”“理念”。
我们从相等的外物回想到那绝对的相等性。看得见外物只是感觉的作用,回想到相等性是心理的作用。此外,看见美的事物就回想到美的“相”,看见善事便回想到善的“相”,都是这个道理。
这种“共相”的学说始自毕达哥拉斯一派的数理学说。讲算学的人自然最容易从几个三角形上想到三角形的绝对的“相”;从这个圆、那个圆想到圆的“相”。但是苏格拉底把这个学说推广开来,包括一切道德和艺术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