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昼锦堂记
韩琦是北宋名臣,曾出镇西北边境抗击西夏入侵,颇有战功,入朝后又曾与范仲淹等人一道推行庆历新政,官至宰相。韩琦为官颇重名节,为时人所重。欧阳修对韩琦推崇备至,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下了这篇歌功颂德之文。
作者先说衣锦还乡是今昔相同的“人情之所荣”。接着用“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一句话把上文撇开,着力歌颂韩琦的“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的“丰功盛烈”。最后赞美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指出他的荣耀“乃邦家之光”。
【原文】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仕,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馀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烟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冕,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于是乎书。
【译文】
做官做到大将军或者宰相,富贵还乡,这在人们心理上认为是荣耀的事,无论现在和从前都一样。大凡读书人不得志的时候,艰难困苦地待在家乡,平常的人甚至孩子们都可以轻易地轻视他,欺侮他。如苏秦的嫂嫂不以礼相待苏秦,朱买臣被妻子抛弃。突然有一天发迹了,回乡时,乘坐用四匹马拉的高大车子,前边有旗帜引导,后边有骑兵跟从护卫,街道两旁的人挤在一起,肩并肩、脚跟脚地抬头观看,连声赞叹。那些无知的男女,奔走相告,惊骇流汗,羞愧得低头跪倒,在车尘和马蹄之间表示自己的懊悔,责骂自己。这是一个穷读书人得意于当时,因而意气风发,场面之盛的情况,从前的人把这比作衣锦还乡的荣耀的事情。
大丞相魏国公却不是这样。公是相州人。世代有美德,好几位祖先在当时都是著名的大臣。公在年轻时就已经考中进士,逐步登上显赫的高位。全国的读书人在下面听到他的名声、仰望余辉的时间,大概有好多年了。上面所说的做官做到将相、富贵回到家乡,都是公本来应该早就有的。不像穷困的人,侥幸在一时得志,出于平常男子和无知妇女的意料,因此大吃一惊而夸耀这件事情。但是对公来讲,大将的牙旗和仪仗队的大旗,不足以显示公的荣耀;大臣们手里拿的桓圭和身上穿的衮衣和头上戴的冠冕,不足以显示公的高贵。只有德泽普及人民,功勋延续到国家,然后在金石上镌刻功绩,在诗歌中播唱他的恩德,以他的光辉照耀后代,而且一直传扬下去,没有尽期。这就是公的志向,读书人也按照这个志向对公寄予殷切的希望。怎么是在一个时期内夸耀、在一个乡里显示荣耀呢?
公在至和年间,曾经以武康军节度使的名义来治理相州,就在官署的后园中建造了一座昼锦堂。随后又在石碑上刻了诗,把它留给相州人,他在诗中认为满足于报答恩仇,夸耀自己的名誉,都是可鄙的。原来他不把从前人们的称赞引以为荣,而是引以为戒。从这里可以看出公是怎么样看待富贵了,他的志向哪能容易估量到呢?所以,他能够出将入相,勤奋劳苦地为王家办事,无论太平或者危险的时候都一样。做到面对大事,决定大策时,袍带不动,稳拿手板,真是从容镇定,不动声色,却把天下安放得好比泰山那样的稳定,可以说是国家的栋梁之臣了。他的丰功伟绩,用来铭刻在彝鼎上、谱写到乐章中,是国家的光彩,不仅仅是乡里的荣耀啊。我虽然不能登上公建造的昼锦堂,幸而曾经私下读过公的诗,高兴地看到公的志向逐渐实现,因而愉快地向天下人说说公的事迹。因此,我写下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