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师的欲望(5)
大师向他这个被我们认为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姑娘走去,并向她提出了要求。大师的询问方式显然不是姑娘所熟悉的方式,这是一种让姑娘感到不安全和不可靠的询问方式,但幸好矮小苍白的大师还不会让姑娘认为他是一个假扮成嫖客的便衣。因此姑娘推断,大师是个新手,姑娘故意把自己正常的价格往上提了一倍,想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讨价还价找到一个良好的起点。但大师没有还价。大师点了点头,要带着姑娘走。这时一个衣衫鲜亮的年轻男人找到这里,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大师感觉得到他跟姑娘具有某种职业上的联系。鲜衣亮衫的年轻男人告诉姑娘,他给她找了一个外国客人,让姑娘现在就跟他走。姑娘非常有礼貌地向大师摆了摆手耸了耸肩,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大师平淡地摇了摇头,表示他根本不介意这一切。
姑娘就这样走了,大师有些茫然。大师用笑脸掩饰了自己的茫然,但是大师的自尊心受伤了,他很想自己现在能拥有一捆烈性炸药,把它扔到那个蜃楼大酒店里去。大师的心中充满了毁灭的欲望,这时,天上很不巧地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把大师给淋湿了,浑身湿透的大师只好带着毁灭的欲望跑回家里。
大师在用毛巾擦拭挂满雨珠的头发时,看见了那架用精美纸盒包装着的绞肉机。绞肉机是大师上次出去买小猪时带回来的。大师在回来时,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买这架绞肉机。回来后,大师因为还要去想那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所以没时间去追问买绞肉机的动机。现在,当大师再次看见这架他本以为无用的绞肉机时,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情景就跟上次猪圈里的情景异曲同工,大师的智慧之门正在开启。大师发誓,现在只要有任何人走进他的家,那么这个人就得跟浴缸里养着的那头小猪一起成为他的试验品。大师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然而大师脸上出现的这个微笑并未让我们感觉和善,恰恰相反,我们感到现在很可能正在观看一部恐怖电影,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大师就要干一些让我们毛骨悚然的事情啦!
这时,有人敲响了大师家的门。我们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来的人是谁呢?他是不是能幸免于难呢?
就在我们忧心忡忡的时候,大师打开了门。于是我们看到,门口站着的是浑身湿透的小张姑娘,小张姑娘扑到大师怀里,告诉大师她在外面想了很久,觉得她不该伤害像大师这样的好人,她很爱大师,愿为大师付出一切,不管这样做是不是对。如果大师是我们这些庸俗之人中的一个,他很可能会被感动。但大师的身上是湿的,雨水和寒风的感觉浸湿着他的皮肤,大师冷极了。他悄悄地,把一柄匕首刺进了正扑倒在他怀中的小张姑娘的心脏。小张姑娘甚至还来不及表达惊讶,就被匕首夺去了生命。黏稠的血浆滴在大师湿透的衣服上,大师关上了门,把小张姑娘拖进了书房。
接下来大师又用那柄刺死小张姑娘的匕首,杀死了那头正在大师的浴缸里酣睡的小猪。他把小张姑娘的尸体和小猪并排放在地毯上。绞肉机已被脱去包装,并且安装完毕,在书房暗淡的灯光下闪着寒气。大师用一把剔肉刀把小张姑娘和小猪剔成两堆面目全非的肉。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大师为此干了整整十五小时。最后,这两堆肉被用绞肉机绞成了两堆肉末。在操作绞肉机时,大师感到绞肉机是种无比奇妙的机械,大师当时甚至还做了这样一番有趣的设想,如果《水浒传》中的镇关西能拥有这样一架奇妙的机械,那么他绝对不会因为鲁智深的无理取闹而丧失耐心,他只用微笑着摇动几下绞肉机的手柄,就能轻而易举地摇出鲁智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各种肉末。大师就这样边做着各种各样奇妙非凡的设想,边娴熟地操作着手中的绞肉机。
好了,现在大师对着这两种色泽和属性差不多的肉末,终于可以宣布他的发现了:当你把一个人和一头猪分别绞成肉末时,你会发现一个人和一头猪不存在任何区别。大师将这一伟大的论证过程写成了一份报告书,塞进了一个信封,把它寄给了一家权威的学术机构。然后,大师回到家中,做好了不再走出家门的打算,他把门一层又一层关了起来,并用木块和钉子将这种封锁加固。然后就窝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在以后数天里,他再也没有进一粒食喝一滴水,他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忘记了。
大师被人发现是在几天后,公安局根据那家权威机构的举报,包围了大师的房子。他们砸开了大师紧紧封锁的大门,来到了大师曾引以为自豪的书房。这时闯入的人们看到了窝在书房角落里的大师。大师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胡子拉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额头,大师看上去脆弱而且敏感,从他呆滞无光的眼睛里你看到一种惊恐万分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些闯入者,大师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号叫,大师甚至还扑向了其中一个闯入者,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衣服,他似乎很想把这个闯入者囫囵地吞下去。面对着这样一个精神崩溃的大师,民警们已很难再把他看成是一个凶猛无比的罪犯,他们只是厌恶大师,同时也可怜我们的大师。
在凶杀案结案之后,大师因为被确证早在作案前就已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因而被免于本可以让他被消灭的刑事诉讼。大师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精神病患者被关进了一间配着铁栅栏的病房。每天大师都要在五花大绑的情况下,被处以一种叫作电疗的可怕刑罚。
面对着笼子似的病房,大师起初狂躁不安。但后来大师不再狂躁,他发觉铁栅栏只是将他的存在空间分成了两个部分,谁也不能肯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笼子。很可能这个狭小的空间是个自由空间,而外面那个广大的空间却是个庞大的笼子,被关在笼子里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铁栅栏外的那些人。这想法使大师的病情得到了缓解,他开始适应铁栅栏里的生活,甚至已经喜欢上这种生活了。到后来他还向院方要求,把他家里的书都搬到这里,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个铁栅栏里的空间布置成一个不受侵扰的书斋。院方本着早日让大师康复的愿望,爽快地答应了。大师发疯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人类训诂学界,但人们并不因为大师发了疯而鄙视大师,相反,大师被看作是一个尼采式的伟大天才。一个伟大的天才总是不得不因为他思想的强度过大,而选择死亡或者疯狂的,这几乎已成了所有从事高级智慧活动的人群中普遍流行的观念。因此大师成了学术界的一个传奇,而大师那个被精神病医生判定为精神分裂症状的著名观点也成了一句流传于大江南北的名言:当一个人和一头猪被绞成两堆肉末时,你会发现一个人和一头猪不存在任何区别。对此,我们只能说,大师虽然疯了,但大师依然是大师,依然在对我们的生活发生着深刻的影响。
别录:尾声及赞美诗
很多年后,大师终于因为被证明已不会对社会生活构成威胁,被从精神病医院放了出来。但这个莽撞的决定几乎要了大师的命,大师已经习惯了栅栏后面的生活,因此“释放”对大师来说不是释放,而是重新把他关进笼子。大师不想被关进笼子,但也不想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给他电疗。大师不是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大师也许会在激励别人时,说些慷慨激昂的话,但大师绝对不会真的去干这种事,即使疯狂中的大师也不会。因此在穿白衣服的人的坚持下,大师离开了被铁栅栏隔离出来的世界。
是的,我们的大师抑郁快要死了。
这天,他又开始了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荡。这是一个充满了巧合的世界。在这天凌晨三点五十分,大师漫游到了一户农家的猪圈边上。白炽灯光从猪圈漏光的篱笆墙上溜了出来,让大师为之吸引,他停下脚步,向猪圈靠拢过去,发亮的眼睛向里窥视,当时天气不错,天空是一片宁静的墨蓝,像一大块缀满了珠子的蓝色天鹅绒。大师又看见了一个农村少妇和一群等待食物的猪。少妇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黑里透红,少妇的劳作强健有力,大师以为已经嗅到了少妇身上散发的健康气息。忽然,大师哭了,哭得非常大声,大师的哭声引来了不必要的围观。大师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在日后的岁月里,大师变成了一位社会活动家。他不再是以前那位甘于寂寞的人,以前只有对大师的事业感兴趣的人才知道大师,而现在几乎所有读点庸俗报纸的人都知道大师的名字,所有想赶时髦的人都对大师发生了兴趣。一家出版社还看准时机,为大师出版了一本名为《大师语录》的书,书在出版后第一个月便成了畅销书。语录被广泛引用,甚至谱成了曲。如果我们是一些对统计学非常感兴趣的人,我们可以根据《大师语录》的词条对大师平时的谈话进行统计,为《大师语录》排出一个非常有指导性意义的词条排行榜。譬如说,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可以统计出大师的冠、亚、季军词条分别是以下三个:
1.“猪就是猪,人就是人,香水就是香的,屁就是臭的,没一件事情需要证明。”
2.“行动先于语言,破碎始于自我,我有需要向你们学习的,没有可以教你们的。”
3.“谁需要被你宽恕了?你想宽恕谁?你又能被谁宽恕?”
这一切使许许多多了解大师的人认为,大师正在成为一个小丑。而最令大家气愤的,是大师开始得意忘形,在接受多家报刊采访时,大师都在矢口否认有“人类训诂学”这门高深学问的存在,大师甚至用一种诋毁的态度来为他的哗众取宠添油加醋。他认为,从事人类训诂学研究的人,都是一些没事可干却又想轻轻松松获利的社会闲杂。大师的表现太丑恶了,让人不得不对他的品格产了怀疑。不过,大家终于还是原谅了大师。因为以前他毕竟做出过一些伟大的发现,而且现在这个大师根本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大师,他已经被一种叫作“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洗脑了,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大师,只是一个披着大师外皮的小丑,就像我们这个时代许许多多被包装得跟名牌货一样的劣质商品。大家都不在乎这个大师所说的话,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再后来,一些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大师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个慈善机构的志愿团体,跟随志愿团体去了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这是一个非常闭塞而穷困的地方,正在爆发着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大师所在的团体任务是去救治那些被遗弃在战场上的伤员。
这样,我们便获得了一个大师成为烈士或者英雄之类的人物的传说,我们终于可以为大师的一生安排一个美好的结局了:大师在一次营救行动中表现得非常英勇,奋不顾身地穿梭在如同油画一般的战场上,拯救那些因为伤痛而绝望的人。不幸的是大师被一颗不知来自何处的流弹击中了,等他把背上的伤员背到安全地带时,身上的血已流尽,他以一种无比光荣的方式走向了死亡。
据说,大师死的时候很安详,有人甚至说那时候大师的神情看上去就像走上十字架的耶稣,尽管我们也知道说这话的人根本没见过耶稣,甚至连基督徒都不是,他认识耶稣和十字架,只是因为他曾从地摊上买过一个做成十字架模样的小饰品。
但无论如何,大师救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尽管我们后来了解到,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活过来并且健壮之后,还是非常不幸地死在了另一场战斗中,而且战争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活生生的生命像被送进屠宰场的猪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弄死了。
毫无疑问,在听说了大师的死讯以后,有人真的为大师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尽管,那时候任何偶像歌星退出歌坛所引发的眼泪都要远远多出大师几千倍。而且不少人流眼泪,只是因为觉得很久没有产生过什么悲怆的情感了,所以,只是找一个恰当的借口随便哭上一哭,而大师正好死逢其时。
最终,我们能做的只是一个假设:大师死的时候,心中毫无悲伤。他滴血的身体踉跄在一片残存的野花丛中,淡黄的花萼把大师浓腻的血滴衬得非常刺眼。大师在恍惚中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搁在他背上的这个被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正在背着自己走向一片光明澄澈之境。大师笑了。大师死了。
直到大师的尸骨在泥土、空气、阳光以及水中化为尘土,大师仍然在被我们所怀念。
在所有尘土飞扬的日子里。
在所有我们感到绝望的日子里。
一九九三年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三日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