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师的欲望(4)
大师如置身凄风苦雨中,持续着这场漫长的等待。等待让大师终于在下半夜开始的时候,见到了从房子里一闪而出的小黄女士,大师一把抓住了小黄女士的手,把她拖到自己居住的客房。大师对小黄女士说的第一句话是:“刚才我全看到了。”大师把重音放在了“全”字上。大师等着小黄女士的反扑,大师想在小黄女士的反扑中,一下子击中要害,让她无地自容。小黄女士却出奇的平静,她用一种不带丝毫偏见的语调,对大师说:“如果你以后搞研究缺经费或者出书找不到出版单位,可以来找我,他已经决定让我负责一个用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了。”小黄女士平静到让人窒息的语调,使我们的大师突然发觉自己根本无权指责小黄女士,大师终于流出了眼泪。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师已经有过好几次快要流泪的感觉,然而他总在最紧要的关头控制住了自己。这次大师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师不仅流泪了,大师还让泪水带来的清水鼻涕很不雅地拖出了鼻孔。大师发觉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平静得就像一座雕像的小黄女士,大师羞愧地夺门而出,来到了外面的星空下,来到了充溢着各种世俗气息的黑夜里。
在经过一段时间漫无边际的游荡后,大师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已不再流泪,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已被他用袖管一股脑地抹去。大师此刻是沉静的,然而我们总觉得大师的沉静有些不太对头,我们从大师的沉静中感到了邪恶,这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害怕,大师可能即将或者正在成为一个危险分子。
大师在一户农家的猪圈前停了下来,从猪圈漏光的篱笆墙上传来的白炽灯光让大师停下了脚步。大师在向猪圈靠拢,大师发亮的眼睛开始向猪圈窥视。这是凌晨四点缺十分,一个农村少妇正在猪圈里给猪上饲料。少妇穿着一件宽大的自制短袖花衣,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臂对大师形成了第一个刺激;随着少妇勤劳作的手不停运动,大师从少妇宽大的袖口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少妇肥硕的乳房,这对大师形成了第二个刺激。大师发觉一种非常不好的念头出现在心里,他拼命想控制自己,然而此刻的大师已经不是一个能够把自己控制住的人。他冲进猪圈,把惊愕地看着他的少妇摁倒在地,少妇的挣扎使大师和少妇不得不在铺满了泥浆、饲料和猪粪的地上打起滚来。很快他们滚进了猪群,这个特殊的处境,使大师终于开始接近一个伟大的发现。他瞟了瞟身上沾满泥浆、饲料以及猪粪的自己和少妇,又瞟了瞟同样沾满了泥浆、饲料以及猪粪的猪群,大师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搏斗毫无理由地中止,少妇有些惊愕,她看见那个刚才还试图占有自己的男人,正在毕恭毕敬地向她鞠躬,这个奇怪的男人甚至还在向她身边的每头猪挨个鞠躬,他嘴里不断诚恳地重复着两个字:“谢谢。”然后便飞快地跑出了猪圈,消失了。
大师终于在刚才那个充满了邪恶欲望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个比青年雷哲更为惊世骇俗的观点:一个人和一头猪之间不存在区别。大师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因此成为一个伟大的宗师。
为了早日完成对这灵光乍现的观点的论证,大师提前离开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为尽快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甚至连已预订好的特快卧铺也不要了,自费买了一张当天的普快硬座。
在路上,大师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火车实在是一种可以把人活活折磨至死的交通工具。时间被车轮驶过铁轨时发出的喀喀声拉长,变成了充满煎熬的等待。而之前,大师总是认为火车是一种充满了古典气息的交通工具。事实上,大师这次还将碰到一件以前坐卧铺时未曾遇过的棘手事。大师碰到了两个被执法机关定义为“车匪路霸”的人,以前大师只是从报纸上了解到有这种人存在,而这次大师却要在这次普快硬座之旅中亲身经历到了。
这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农村青年,他们在一个偏僻小站上车。直到他们出现在大师面前时,大师仍未觉察出这两人可能会是强盗。大师太大意了,其实他完全可以从周围人紧张的神情和粗重的呼吸上感觉到,一些糟糕透顶的变故就要随着这两个青年的到来而发生。不过大师即使觉察了这些,也无助于改变即将面临的困境。大师不是一个彪形大汉,大师也不是一个勇士,大师也许能张口就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但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真要面对两个配备锐利器具的健壮青年时,他立刻明白任何不敬的举动只会意味着自取其辱甚至自取灭亡。大师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个聪明人,即使在心里已经气得将这两个青年判了死刑,并以日报社论般的语句对周围那些无动于衷毫无正义感可言的乘客进行了灵与肉的鞭挞,他还是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笔准备买一套精装书的人民币,交到了青年强盗粗糙得像块砂皮的手掌上。大师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恶心,如果不是因为心中那个伟大的观点正等着他去论证,大师说不定就会从列车的车窗中跳下去。现在,大师的心中只有愤怒。
列车终于颠簸进了大师的城市,在双脚离开列车又一次接触到城市的土地之前,大师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质的飞跃,他把自己看成是一只行走在野生动物园里的蜗牛,正躲在坚壳下偷窥行走在身边的其他动物。大师觉得这种感觉真好,他不再为周围人们的举动而心烦意乱,他跟他们没有关系。那张原来把他们勾连在一起的网络破碎了,在空气中纷纷扬扬。是的,大师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人。
这个冷漠的人首先回到了研究所,与财务部门结算了这次出差的费用。然后他在这个叫作研究所的栅栏里走了一圈,与其他一些生活在栅栏里的生物进行了一番互相逗弄。他了解到,那个剥夺他出国名额的事件在不久前引起了一场匿名信大战,因此领导最终不得不宣布把这个名额重新还给大师。这个冷漠的人觉得这是一个挺不错的结局,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为此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当这个冷漠的人的领导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出国时,他只是告诉领导,等做完自己手上的课题以后再走。最后,他离开了这个叫作研究所的大栅栏,回到了家里。
以后的几天里,大师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就是整日整夜地思考着该如何论证这个人和猪没有什么区别的论题。大师发现这个问题实在太棘手,除了一套若有若无的想法,根本找不到可以实实在在证明这一切的方法,这个冷漠的人变得有些心急如焚。有一天,这个冷漠的人离家到外面去逛了一圈。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一头小猪。他把小猪放养在卫生间里已很久未用的浴缸里,对它进行了长达一星期的观察。他仔细地记录着小猪每天的行动,同时又反观自己的每个行动,但是这一切努力并没有使大师为自己的研究理出一个头绪,这些天的努力不仅没有使大师接近答案,反而还使他隐隐感到答案正慢慢离他而去。
傍晚,大师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在大师的计划中被列为妻子候选人的小张姑娘。小张姑娘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这一点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能被大师看中的人是绝对不会差的。美丽的小张姑娘的到来,让冷漠了很久的大师有些不知所措。大师是爱小张姑娘的,但这却使大师感到忧虑,大师不断地用“动物”“雌兽”“母鹿”之类的词语在脑海里涂抹着小张姑娘的小名,因此最后大师终于抗拒了小张姑娘对他的冲击,他开始习惯用一种雄兽打量雌兽的眼光来打量小张姑娘,小张姑娘原来在大师心目中的光华正慢慢地褪去,所以当大师对小张姑娘产生欲望时,大师不再像以前那样硬是把自己的欲望压制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用行动表达了出来。最初小张姑娘因为大师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有些迷乱,但最后她似乎从迷乱中挣扎了出来。她让大师不要这样,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表述完自己的意见,小张姑娘匆忙地从大师的屋里跑了出去。
望着小张姑娘远去的背影,大师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大师便把小张姑娘归结为一头有洁癖的雌兽,她只是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洁癖而拒绝了自己。想到这里,大师便释然了。然而被小张姑娘引起的欲望还在让大师饱受煎熬。大师并不想压制它们,大师想起了一种正在城市里悄悄兴起的秘密职业。根据各种传闻,大师知道不远处“蜃楼大酒店”的门口就游荡着一些操持这种生计的人。因此大师就往口袋里揣了一些钱,然后出门,往那间以前曾令他窘迫过好几次的玻璃房子走去。大师现在不会再因为靠近这座漂亮的房子而感到窘迫,事实上大师的脑海里存在的只是一些样式不同的栅栏。
大师行走在被光和气味装饰得无比美丽的街道上。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嫖妓”这样的字眼,这两个字让大师回忆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黄色笑话。笑话讲的是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妓女的故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高级动物有一天终于在酒楼上相遇了,为表示他们是如此截然不同,大学教授躲不及地拒绝与妓女同桌用餐。倒是那个妓女还比较豁达,主动过来和大学教授攀交情,说大家其实都是同行,何必互相瞧不起。于是大学教授很不高兴地问,凭什么认为他们是同行?妓女告诉大学教授,因为他们都是吃开口饭的,只是大学教授谋生的那张口是横的,妓女谋生的那张口是竖的。一席话说得大学教授哑口无言。大师觉得这个黄色笑话是个绝妙的象征,大师虽不是大学教授,然而大师知道自己和大学教授其实是同一种人,因此这样说来大师也是一个吃开口饭的,大师觉得与其说他现在是去嫖妓,不如说他正在寻找一个同行来交流工作心得,或者进行一次学术讨论。这想法既让大师觉得妙不可言,又让大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师不想再让自己进行这叫作思想的内分泌活动了,大师觉得还是应该赶快找一个这样的准同行,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大师在被各色灯光涂抹得妖形怪状的街头寻觅着。开始时,大师的目光空泛而无目的,但几次毫无目的的巡视之后,大师终于为自己的视线找到了另一个头绪。于是我们也随大师的视线看到了这样一个姑娘:她正站在泛着蓝光的蜃楼大酒店门口,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我们是一些读过安徒生大师童话的人,我们很有可能会觉得她很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正站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靠火柴和幻想来换取放着圣诞树和礼物的屋子里的温馨。当然她不可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衣衫鲜亮,我们这些无缘进入高级时装店购物的人只有在梦中才敢把它们当成衣服;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有着被各种各样高级化妆品装饰过的痕迹,既让我们觉得惹眼,又让我们觉得她惹眼得很俗气;除了这些,我们还可以看到她在身上一切可以悬挂和嵌套东西的部位放置了用黄色金属制成的小点缀,我们不知道这些金属是黄金还是铜,或者其他金属,但毫无疑问,这些小点缀使她看上去珠光宝气气度非凡。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她在跟所有进出酒店衣着鲜亮的人士搭讪,这些人有黄皮肤,也有白皮肤,有老得我们可称之为“慈祥的老爷爷”的人,也有年轻得可以跟我们称兄道弟的人。这时我们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样向人们兜售火柴的,不管她怎样不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把她跟卖火柴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当然,大师对这个姑娘的观察不可能会像我们这样动情,大师是冷静的,在经过多次视觉神经的反馈和脑神经的分析之后,看出这姑娘就是他要寻找的准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