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婚姻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1)
他早就隐约地看到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危险的意识,这种意识一直被他苦苦地压抑着,倘使这股意识某天得以觉醒,便会如同暴风雨来袭般地淹没他汲汲营造的假象。
病房的玻璃窗映照出赵言诚孤独的身影,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敲着窗台,偶尔听到一声诡异的、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微弱又带有余韵的呻吟声。
身后那个坐在病床上的人比他更沉默,这些日子以来,他依然只会做一件事——看着他的断指。赵言诚竭尽全力地让自己那颗粗枝大叶的心变得周密细致,却也无法了解到他哪怕一点点微妙的内心活动。
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始终没有如他希冀的那样,对外界产生好奇疑惑的情绪。
在这些怀着期待的漫长日子,心理上发生变化的却是赵言诚自己。就在刚刚,他看到这个只盯着手、表情茫然无知的人,一点也不觉得诧异,似乎他生来就应该是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他一度为自己的冷酷忏悔,随即又为自己开脱:不是么?我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人,更没有任何交情,我不知道他受伤以前是富于热情、善良温顺的,还是内心阴暗,邪恶猥琐的,无论如何,我不能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场剧变感同身受。
虽是如此,他看到病人的妻子,内心还是受到了触动。尽管这个憔悴的女人脸上有着因为失望太多次而烦躁不耐的情绪,她仍然会用自己纤细柔弱的胳膊撑起丈夫的身体,扶他到轮椅上。
赵言诚看她擦拭着额头的汗,嘴里一边吁气,一边跟这个不会回应他的人说:“你这个样子就好了,那些打牌的人也不来找你了,清清静静的,我带你去公园走走吧。”
赵言诚有时候会冒出稀奇古怪的念头,如果他也是个完全不懂情绪的傻子,永远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凌筱后来大概不会成为他妻子,沈云涛也一定还未婚,或者,他们现在已经是对恩爱的夫妻了。
他会为此产生莫名其妙的罪恶感,眼含忧郁,神态颓废。病人的妻子越是以宽厚的爱对待痴呆的丈夫,他就想得越深入,到后来再见到类似的情景,他的大脑如果没有冒出这个念头,下回省悟的时候,他的良心甚至会受到严厉的谴责。
为了使陷在这个非常态漩涡的自己不再疯狂下去,他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来探望病人。这些事务原本就不需要他亲力亲为,在劳动争议仲裁处理决定下发之前,他已经频繁地来探望过很多次,算是让自己那颗不安的心有所慰藉。
跟这个他给予了不少同情心的人告别以前,他必须还得先跟另外一个人告别,就是那位让他深受感动的病人妻子。
半个小时后,他等的人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从家里带来的换洗衣服。
“真不好意思!让您帮忙守着,耽误了您不少时间吧?”这个憔悴的女人从跨进门时就开始道歉,眼里含着十分真诚的歉意。
“没关系。”
“都这么晚了,怕您家人都有意见了吧?”
“没关系,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赵总成家了吧?”
“是的。”
背对着他忙碌的女人转身,看他的目光是难以形容的担忧和愧疚。
“哟,那您真的得赶紧回去了,会发生误会的。”
赵言诚不解地瞥她一眼,“什么误会?”
“哎,还能有什么误会?您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又是天天如此,您太太恐怕不会相信的。”
“哦——”赵言诚觉得她的过份操心有点好笑,“她大概在更早以前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天啦!这怎么办?早知道今天就不麻烦您了!您行行好,赶紧回去吧,好好解释会说得通的,要是说不通了,我可以去帮您向她解释。”
这个女人的善良和细心让赵言诚一时无言,已经决定要告别了,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最初称呼她为李太太,她好像并不适应这个称呼,赵言诚第一次这样叫她时,她略带羞涩地摆摆手,“这都是城里那些时髦人的叫法,我听着怪别扭的。”
但是这个淳朴的女人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她觉得赵言诚这类的城里人不屑知道她的名字,那种让人怜惜的本分使得赵言诚到现在也不晓得该称呼她什么。
“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或者跟我说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赵言诚问。
女人露出他料意之中的惊讶表情,她有些忸怩地低下头,“我姓林,乡里的人都叫我冬雪,来城里认识洪洲之后,别人也是这样叫我。”
“那我就叫你冬雪吧。”赵言诚没有更多余地征求她同意,因为他看到她的耳根都发红了。
“是这样的,冬雪,你丈夫的伤已经痊愈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可以出院,他精神方面的问题,目前还没办法解决,也许哪天就会好起来。赔偿虽然是按照法律条款执行,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也会尽量给你们多争取一些福利——”
“赵总!”冬雪温柔地打断他,“您用不着跟我说这些,我不算是他的家属,我跟洪洲还没有正式注册,但是我可以把您的话转告给他的兄弟。”
“不管怎么样,我只是跟你道个别,以后这里的事会由刘厂长出面处理,再者,请接受我代表公司向你致以歉意!”
赵言诚说完退后一步,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拿出一张名片给她,“这是我的电话,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得到的地方,请打电话给我。”
“您真是——”冬雪不知所措地接过名片,小心仔细地收好,“像您这样的人工作肯定很忙,还每天都来看望——好了,您赶紧回家吧,别再耽误您更多事了。”
“那就这样了,”赵言诚说,“你好好保重身体,才能更好地照顾丈——男朋友。”
冬雪说着感谢的话,同赵言诚一起走向门边,上次跟刘厂长发生争执的病人亲属从外面走进来,赵言诚曾听冬雪说过,他是病人的亲弟弟。
赵言诚礼貌地跟他问候,讨回一个白眼后也不再自讨没趣,只跟冬雪说了声再见,又回头看了病床上那个两眼发直的人,迳自离开。
他还没走多远,病房里迫不及待传来的声音让他的脚步缓缓放轻,最后索性停在那里。
“这个人说什么时候可以赔钱?”是那个无赖弟弟的声音。
“他说会按照法律执行的,也会尽量多给我们一些关照。”是冬雪怯弱的声音。
“你脑子真简单,这些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话你也相信。”
“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说别人?赵总看起来是个好人。”
“好人?”弟弟发出刺耳难听的怪笑,“看那个人的眼神就知道,他跟我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是穿了那么套高档西装,走了狗屎运,啐!——你这里还剩多少钱,房东说今天晚上要来收房租。”
“这么晚了还来收房租?那你守着你哥,我下去取钱,卡上的钱可能还够交这个月的。”
病房里再没传出任何声音,赵言诚下意识地抬起腿,却比平时沉重了很多,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般,双臂自肩开始就紧紧地并拢在身体两侧,走路的姿态异常呆笨。
孤独的人总是适合在黑夜里游荡,笼罩在夜的黑影下,遮掩住一脸被世人遗忘的落寞,独自穿过寂静无声的都市丛林,回忆那些痛苦或快乐的往事,走向一个他必然会到达的地方。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半圈儿,没有温暖的灯光流泻出来,他不会期待,他清楚他不是个值得等待的人。
他不急着开灯,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等汹涌而来的思潮退却才摁了墙上的开关。
客厅灯火通明,他落到沙发上的目光顿时变得惊愕,那里赫然蜷着一个熟睡的身影。门关拢的响声让她登时坐起身,用手揉着眼睛。
赵言诚在她对面坐下,她侧过身抱着双膝面对他,竭力使自己摆脱那种似醒非醒的娇态。
“我本以为自己会保持清醒,还能听到你的开门声来着。”她沮丧地说,“结果还是睡着了。”
“你以前这个时候不是睡了?”赵言诚很意外地问,“今天会什么要保持清醒?”
“等你呀——你别表现出不相信的神情——是真的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
凌筱不满地撇撇唇,“问题还真多,好像有点本末倒置,应该我问你,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赵言诚仿佛还在为他的问题困惑,便坐到她旁边,凑近她的脸看了看,“睡得满脸皱痕,还说在等我?”
“谁让你回来这么晚的?”凌筱抬眸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十二点了,莫非你也染上有了钱就出去花天酒地的不良习性。”
“离得这么近,你闻到酒味了吗?”
凌筱摇头,赵言诚不无得意地说:“证明我没有去花天酒地。”
“那你干嘛去了?”
“工作,都是工作上的事。”
“加班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来?”
赵言诚的神情已有些不耐烦,“老夫老妻了,信得过我,打不打电话都一样。”
“意思是我作为妻子的地位已经名存实亡了?你现在是不是很不屑为这个笈笈可危的地位垂死挣扎的我?等你这么久,这就是你的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