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寻找那些失去的岁月(2)
回来证实了她确实不够快乐,循因溯源,却未必是他猜测的那样。
他专注地看着手机,眉宇间那抹酸涩仿佛是镌刻在他的脸上由来已久。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扎了根一样,坚定而稳固。桌上被冷落的资料静静地摆放着,冷寂的灯光掠过他深邃的眸子,随他的目光一同变得越来越冰冷。
在他和那些家具一样石化之前,他的手指动了动,下意识了揿了某个按键,接通后,那张僵冷的脸令人惊愕地呈现出异样温柔的神态。
一阵城市夜间惯有的喧闹,伴着杂沓的脚步声,争先恐后地涌进他耳朵里,然后才是他思念着的声音。
“云涛?”
“是我。”他连忙回答,“你在哪里?”
“在步行街,刚下班,正在找地方吃饭。”
她说话并不专心,仿佛是在忙着躲避迎面撞来的行人。沈云涛心里一动,“跟言诚一起?”
“不是,我一个人。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
“这样啊。”状似她已经走到了某个安静的角落,正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又开口,“方便就一起吃顿饭吧,你回来后也没请你吃个饭什么的。”
沈云涛那莫名其妙紧绷的脸色松懈下来,眼底深处的温柔扩大到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好,告诉我具体位置。”
上次见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长T恤,绾着头发,裸露出光滑的脖子和手臂。沈云涛在步行街经营了四十年的火锅店里见到她时,浅黑色的毛衣把她那娇小轻盈的身子裹得密不透风,微卷的发披散着,苏格兰花纹的围巾服贴地缠绕在脖子上。
让他感到好笑的是,椅背上仍然没有少了一件预防寒冷突然来袭的外套。
她用双手支在下颔,一如往昔那般宁静美好的姿态,机敏的眸子望向热气氤氲的锅,仿佛陷入了沉思。
沈云涛落坐后伸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还是老样子,没到中秋就怕起冷了。”
他微笑着迎接她初回神时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天气确实是很冷,”她每次都这样为自己辩解,“只是你们怕被人笑话才不敢穿多了,我可是一个怕受罪的老实人。”
“我迫不得已地赞成,世界上除了你全都是些狡猾又诡计多端的家伙。”
“包括你自己?”她一本正经地探头问。
“嗯,包括我自己。”
她露出一个颇为自得自满的笑容,像是奖励一般,把菜单递给云涛,“允许你点菜了。”
云涛笑着接过菜单埋头勾划菜色,隔几秒钟他的思维便要停顿一下。她清脆的声音,活泼的面容,总使他恍恍惚惚地忘记她的已婚身份,懵里懵憧地以为还停留在那段柔情缱绻的岁月里。
“好了。”他随手把菜单交给服务员。
凌筱站起身来往他杯里斟茶,她的睫毛低垂,神态恬静地注视着杯子。沈云涛近距离地看着她,胸口内那颗心开始紧张无序地跳动,就像刚发现了振奋人心的大秘密一样,他也惊讶地察觉自己内心的变化——多年以后,他竟然又有了年少时那种为她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的目光从她的耳垂移到微微发红的脸颊,最后落到她细瓷般的手腕儿上。全身上下,除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钻石熠熠闪光的戒指,再找不出一件装饰品。
“谢谢。”他的嗓子忽然变得干涩。
凌筱站着俯视他的脸,讶异得忘了坐回去,“我不太记得起来了,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以很郑重的态度地跟我道谢?”
“是吗?”沈云涛微微一怔,又露出笑容,“刚刚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到国外后变得有礼貌了。”
“你对别人从来就是很有礼貌的,就像言诚对别人从来不会有礼貌一样毋庸置疑,可是你们从来不会对我有多礼貌。”她稍稍一顿,眸子里有着难解的情绪,“太熟悉了,有礼貌反而更别扭。当然,也许是分别几年,我们之间变得生疏了。”
“不是。”沈云涛矢口否认,怎么能跟她说,他对她的感觉,其实是回到了最初刚察觉自己爱上她的时候,因为感到无措和失落,才会慌乱地掩饰。
凌筱却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多加纠缠,服务员陆续地上菜,她笑着打趣道:“你现在跟我说要用公筷,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适可而止啊,”他有些狼狈地警告她,“不要揪住一个错误就咄咄逼人。”
“哦——知道错了还不道歉?”
“一个常犯错误的人没资格对别人作这种要求。”
“你说言诚吗?”
“——就算是吧。”
他们彼此相视大笑,沈云涛没有放过凌筱眼底的那抹忧郁,相互都在逞强吧,明明就已经变了,身心都已疲惫的他们,凌筱,言诚,和他自己,却极力在心里留出一块纯净无暇的地方,用来装着那段悠然快活的岁月。
他们一直身不由己地被时间和命运推着往前奔跑,偶尔在日子单调时回首,让他们迫切地想要抓回的,并不仅仅只是爱情。
“凌,只要过去的那颗心还在,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他们并肩走在落叶纷扬的街头,每天这个时刻,码头钟楼沉重的报时声遥遥地传来,回荡在城市的街巷里。
“我相信,所以,我放弃了追逐梦想,放弃了坚守自我,放弃了许多许多的东西,让心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等待,而等来的,却是离我越来越远的身影。”
“现在你可以重新开始了,我已经回来了,会一直陪着你,去追逐你想要实现的。”
凌筱顿下步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落到脚边的黄叶,“还不行,有个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她仰起脸,目光坚定地望着沈云涛,“现在开始,我要去把他追回来,你愿意在原地等我们吗?”
沈云涛轻轻地摇头,然后又问:“为什么不一起?”
“是啊,为什么不?”她的眉宇间释然舒展开来,灯光下的笑颜明媚动人,“你都没忘记,我想他也不会忘记。”
“没忘记什么?”
他们继续在夜间淡薄的雾影中往前走,凌筱发出一声尖刻的诘问,“真的忘了?”
“唔,想想看,也许运气好能想得起来。”沈云涛声音含着笑意,“是关于某个人要成为律师老婆的愿望?”
“沈云涛!!!”
“哦,不是啊?——喂,不要用那种让人发怵的表情看我——好好,我想起来了,有那么一回事,某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人把三个人的鞋带系到一起,还逼别人发誓——。”
“谁做了这种蠢事?”
“——好像是赵言诚。”
雾影里的笑声悠悠地飘荡着,如同是十年前高中的某个假日清晨,山上笼罩着乳白色的浓雾,一个孤独的身影在白絮一样的雾里行走,他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淡薄,似乎就要被重重的雾气吞噬。
“喂,赵言诚!”清亮的声音让那个身影停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慵懒地在石头上坐下来,等着他的两个同伴赶上他。
“赶着去跟山里的妖精幽会啊?走那么快!”
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满不在乎地对那张忿然的小脸打了个哈欠,“我想走多快就走多快,关你什么事?”
“说好一起来爬山,你却一个人走那么快!”
“是你们说好的,我是被逼的。”他又打了个哈欠,痞里痞气地说,“凌晨三点才把游戏打通关,都困死了,谁愿意跟你们来爬山?”
“谁让你夜里不睡觉打游戏的,活该!”
“我愿意!”
“你迟早打游戏打成白痴神经病!”
“我愿意!”
“你这混蛋去死!”
“我愿意——”
一旁观战的沈云涛忍不住笑出声。剑拔驽张的两个人怒目而视,忽然赵言诚抿着唇角一笑,把脸凑近凌筱,嘴型微微动了几动,“三——八——!”
“混——蛋——!”
沈云涛眼疾手快地抱回要去抓人家头发的凌筱,一面跟赵言诚使眼色,“既然来了就一起走,雾这么大,你走太快迷路怎么办?”
他极不情愿地住了嘴,半梦半醒的眼睛眨了几下,看到沈云涛低头像是强忍着笑,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一只白皙的手正绕过他的左脚后跟——
“你干什么?”
凌筱拽着他俩各自的鞋带,双手敏捷地穿梭几下,才抬头嫣然一笑,“我打的结,只有我才知道怎么解。”
“你有病啊,这样怎么走路?”
他的咆哮人家充耳不闻,凌筱趁着云涛好笑时,把另一只鞋同云涛右脚的鞋系到了一起。
“脱了鞋光脚还是可以走的。”凌筱笑眯眯地望着他,“就是路有点湿而已。”
“你眼睛有毛病,路不是有点湿,全是泥浆好不好?”赵言诚愤怒又无奈地望着被溅满泥浆的运动鞋,只好放软语气,“你想怎么样?”
“发誓!”
“发誓?”赵言诚神情莫名地重复。
“发誓这辈子只许走我旁边,不许走我前面。”
他传递给她一个“绝不可能”的眼神,“凭什么要我发这么无聊的誓?”
“因为只有我才能把鞋带解开。”
“你让云涛先发誓!”
“我早就发过誓了。”沈云涛把下巴搁在凌筱肩上,用那种落进下石的邪佞笑容对着赵言诚,“快发誓吧,要单腿下跪,高举右手念出誓言才算。”
“你以前这样干过?”赵言诚瞪大眼睛问。
“没有,但是现在你没有选择。”沈云涛对他说完,又笑着把脸转向凌筱,“没错吧,宝贝?”
“哼,狼狈为奸!”
“说对了!”凌筱怜悯地拍拍赵言诚的肩,“别那么愤怒,你不发誓,那就这么一辈子系着吧。”
无论是她,还是沈云涛,他们笃定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不会使他们如愿,所以像往常的嬉闹一样,目的只是合谋为难他一番。然而,在那个白雾浓稠的清晨,赵言诚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凌筱和沈云涛惊诧的目光下,他曲腿膝盖着地,举起了右手——
“我发誓,这辈子只走在凌筱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