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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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明显的耍赖(1)

其实瑞羽身边禁卫环绕,若只有一个叛徒,怎么也惊不了她的驾。反而是安仁殿小花园那边假山堆砌,花木茂盛,穿过去便是东海,御河通流很是利于叛徒逃跑。刘春的命令瑞羽听在耳里,心头却是一惊,吃不定到底是他少智,还是他有意放叛徒逃跑?

然而打斗声却并没有随着刘春的呼叫而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只是听起来似乎分成了两路,一路向外,另一路则传向安仁殿这边,隐约还听到有人喊:“紫萱!紫萱!”

紫萱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呼喊,精神一振,随即厉声尖叫:“你走啊!快逃!”

远处那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紫萱的回应。远处紧接着传来两声痛呼,跟着便是兵器相交的铿锵之声,想来打斗得更加激烈。

瑞羽心中寒意愈重,但仍旧端坐不动。她命令青红将殿门打开,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淡淡月光下幽深的宫廷。

殿外厮杀声阵阵,庭中呻吟声阵阵。血腥气随着习习夏风吹进殿中,殿中人数众多,此时却无一人出声。

终于,厮杀逼到了殿前。火光中十几个禁卫混战成一团,外围的是刘春属下,里面的五人却是叛变者。

原来叛变者共有十人。其中五人见势不对已向东海那边突围,另外五人则觉得突围不可能成功,索性反攻安仁殿,意图拿下瑞羽,也好向东内邀功请赏。

瑞羽的近身护卫,是李太后从鸾卫中精挑细选的勇士,非寻常禁卫可比。叛乱者冲到殿前,便遭到瑞羽近身护卫迎头痛击。为首者被一刀砍翻,左右两翼亦随之中刀倒地,剩下两名一人仍向殿前猛冲,另一名却折向左边,扑向了倒在地上的紫萱。

残月暗光,那人直扑到紫萱的身前,顿时骇然惨呼:“紫萱,你怎么了?”

紫萱看到那人,心生惨然,“阮郎,我叫你走,你怎的却反而进来了?”

那人来不及回话,身后追击的禁卫已经赶了上来,刀枪并举,一枪刺中他的后心,一刀砍下他拉着紫萱的手臂。

持枪的禁卫臂力强大,刺中他的后背,还想将他挑飞示威。不料一枪提起,竟意外地挑起两个人。那枪杆是白蜡所制,承重有限,直上挑高五尺,便啪的一声齐中折断,枪上挑的两人也随之摔在地上。

原来刚才刀枪袭来,紫萱眼见自己就要与情郎分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横身扑了过去,死命抱住情郎的腰不放,两人一起被挑起,又一齐被摔回地上。两人都身负重伤,眼看便要生离死别,却仍难分难舍。那人连受重创,早已痛得五官扭曲,却还记得回答紫萱,“你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走?”

原来紫萱通风报信之后,立即就随着情郎一起逃跑,也是时运不济,却在中途遇到了巡查禁卫的西内卫尉薛安之。薛安之镇守西内二十几年,颇有威望,他过来巡查西内禁卫,使得一干叛徒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地等待轮岗。可到了轮岗的时候,又赶上瑞羽传令紧闭宫门,无论是禁卫还是各殿宫人内侍,只能各守其职,不得随意妄动。那情郎终究不忍舍弃紫萱独自逃跑,于是带了人等在安仁殿外,想趁夜深守卫懈怠的时候,带着紫萱从东海御河泅走。谁料眼见就要到半夜守卫松懈的时候,瑞羽却又亲自带了大队人马过来夜审叛徒,一番试探,竟将紫萱逮了个正着。

一番交战,紫萱与她的情郎双双被俘。紫萱听到情郎的这一句话,既欣慰于他对自己这番不舍不弃的心意,又痛惜他将要命丧于此,不禁痛哭,“你这傻瓜!傻瓜!傻瓜!”

这两人命在旦夕,却还这般情浓缱绻,倒让追杀他们的几名禁卫都愣了一下。他们分明已经没有反抗逃窜之意,只是相拥等死,几名禁卫不禁略微踌躇,没有立下杀手。加上其他叛徒都已肃清,战况不紧,禁卫们对这昔日的袍泽,便有些垂怜之意,只是将刀枪架在他们身上,目光却都投向站在安仁殿门口的瑞羽,等她发令。

瑞羽已察觉到刘春手下的禁卫对这些背叛者颇念袍泽之谊。这些禁卫虽然听令自己,却未必会义无反顾地执行自己的命令,若是就此下令将紫萱和她的情郎或剐或杀,这些禁卫难免会离心向背。想到这里,她并不急于下令,而是避开青红的阻拦,徐步走到紫萱面前。

众人不知她是何意,却担心叛徒临死反击,所以更加戒备,压得紫萱和她的情郎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紫萱仰天倒在地上,看到瑞羽走到面前停下,惊恐万分,她下意识地抱紧情郎仅剩下的手臂,满眼敌意地望着瑞羽,神情竟十分倔强。

瑞羽无视她的敌意,漠然问道:“紫萱,自东应入安仁殿以来,太娘娘便精选了你们八个姊妹服侍,你们长他六岁,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你且说他人品性情如何?”

紫萱没想到她这一句竟不是问罪,怔了怔,才回答:“昭王殿下纯孝仁慈,品行端正,性格温和宽厚。”

瑞羽目光微动,点了点头,再问:“九年来,东应对你们八个姊妹,可有打骂侮辱,可曾苛责刻薄?”

紫萱气息一窒,本来已经全无人色的面庞,此时竟泛起了一层异样的紫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懊恼,她嘴唇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瑞羽淡淡地又问了一次,她才低声回答:“殿下这九年来,对奴婢等人不曾有过打骂侮辱,更不曾苛责刻薄。”

她心中有愧,所以声音很低。瑞羽虽然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紫萱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嘶声回答:“这九年来,殿下待奴婢等人一向礼让有加,好得很。”

瑞羽冷然一笑,扫了一眼她的情郎,又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可知道东内把东应强行带走,是要他的命?”

瑞羽这番拷问,虽然并未用刑,却借景诱供,以情动心,彻底摧垮了紫萱的心防。紫萱待要分辩自己不知,可又一想这番狡辩她怎能说得出口,只觉得全身痛入骨髓,分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在痛。面对此情此景,她突然觉得羞愧难当,生不如死。

瑞羽见她不答,双眉一扬,大喝一声,“回答我!”

紫萱哪里答得出话来,她一只手拉着情郎,另一只手却早已掩住了面容。她不敢再看四周人的脸色,更不敢与瑞羽目光相对。她不禁泪流满面,哭出声来。如果说她先前的哭泣是因为儿女情长,但此时悔恨的眼泪,却是因为自己卖主求荣,忘恩负义。

她在出卖东应的时候,不是没有丝毫惭愧,但那时候她只想到事情成功,便可与情郎双宿双飞。等到事情败露,她又挂念情郎的安危,一时竟对瑞羽怀恨。直到此时心知必死,软弱心虚,又被瑞羽攻破心防,她无地自容,才深感自己卖主之举实在是忘恩负义,除了哭泣,竟是无话可说。

瑞羽看到她的样子,眼里的寒气陡然迸发,厉声痛斥:“东应自幼失怙失恃,入西内以来,便是由你们陪伴,除了太娘娘和我,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九年来,虽然名分有尊卑,但他待你们的情分,却不分上下,亲如一家!你这般狼心狗肺,居然拿他的性命来换你一时的淫乐快活,你也配为人?”

听到这话,紫萱羞愧难当,痛哭失声。她那情郎待她却是真有几分情义,此时小命难保,竟还记得维护她,连忙道:“殿下,这都是卑职的过错,是卑臣引诱了紫萱,她其实并不知实情!”

“我是知道的!”一直掩面无语的紫萱此时突然大叫一声,看了她的情郎一眼,哽声道:“虽然你引诱了我,可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忍心看到你困在西内这样的园囿之地,壮志难酬,才想帮你争个前程!”

她那情郎怔住了,瑞羽也怔住了。她的情郎震惊,是因为她明知他的诱骗,却仍旧愿意为他舍命;瑞羽震惊,却是因为她为了帮助情郎图个前程,竟然卖主求荣——难道说,在这些下级禁卫的心里,充当西内的禁卫就毫无前途?

瑞羽细细思量着。紫萱一句话说完,惨然一笑,又道:“我忘恩背主,别的也还罢了,只是对不住昭王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顺势往身边禁卫架着的刀刃上用力一撞,顿时鲜血喷涌,顷刻毙命。她那情郎料到她必会走这一步,叫了一声“紫萱”,然后也效她之法自尽了。

这二人的情缘当初也许是出于阴谋暗算,可到如今却能生死相随,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未曾想到。

他们的死虽然不出众人所料,却颇令人动容,一时竟无人说话,空寂的汉白玉石地砖上,他们的血与另几名背叛者的血汇成一片,倒映着天边的月钩,显得寂静清冷。

这一夜,瑞羽以词锋逼得紫萱自尽谢罪,既平息了因紫萱之事而引起的宫人内侍的怨愤,又震慑了西内离散的人心,也开始树立了她作为武帝嫡长公主的赫赫威信。她把安仁殿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但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沉重,一口郁气哽着,竟是吞不下去,亦吐不出来。

回到承庆殿,东应仍旧高热未退,昏睡不醒。太医命一名值守医官和殿中尚衣女史青碧守在东应旁边。医官见瑞羽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瑞羽摆手,问:“东应怎样?”

医官回答:“殿下失血过多,想要醒来,恐怕非一朝一夕。”

瑞羽不再问话,在东应榻侧坐了下来,正待细试他额头的温度,便见他倏地睁开眼睛。只见他双目血丝密布,因为高热而通红的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瑞羽又惊又喜,唤道:“小五!”

可东应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喊。明明她就在眼前,他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着急地冲着空处大叫:“姑姑,快走!快走!”

瑞羽微微一怔,旁边的医官见状连忙凑上前来,仔细一看道:“殿下,昭王殿下只是发热说胡话,并未真正醒来。”

瑞羽见东应的目光呆滞,也知他并未清醒。想来他必是梦见自己身在东内,面对唐阳景的杀机,唯恐她也被人算计,所以他才会如此心神不安,昏迷之中还不忘提醒她离开。

瑞羽听他声音嘶哑低沉,又见他脖颈和额角青筋暴露,显然这昏迷中的一声叫喊,让他十分吃力。她不禁心生怜惜,握住他的手安抚,“小五,你累了,要休息,别想那些伤神的事,睡吧。”

东应的心思陷在凶险的幻境里,手又被人握着,朦胧中他便觉得危险,下意识地用力挣扎摆脱,甚至想坐起身来,这时旁边的医官急得大叫:“长公主殿下,快把昭王殿下按住,他动作剧烈会伤及肺腑!”

瑞羽感觉到东应的排斥,手已然放开,听到医官的提醒,她才将东应的手抓住,按紧在床榻边。她的力气是天生的,东应就是强健之时也无法与她相比,更别说是病弱之时。

东应身体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喃喃地叫:“姑姑,唐阳景要杀我们!唐阳景要杀我们!”

他这话一出口,给他下针用药的医官却吓了一跳,手里的药差点洒了出来,惶然问道:“殿下,昭王殿下今夜怕会胡言乱语,微臣等人需要回避否?”

瑞羽虽然也有些怕东应胡乱中会说一些不应说的话,但她却更担心他的伤病,“他这伤须得医官就地待命,怎能回避?”

那医官忙道:“昭王殿下要服的汤剂已准备好,伤口的外敷也都处理妥当。微臣只需每刻检查有无病变,其他时间可在偏殿值房里待命。”

瑞羽也明白医官不愿探听皇家太多秘密,便点头应允,“如此,你们都退下吧!”

东应不知外界纷扰,犹自喃喃叫喊:“你们敢污辱我姑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姑姑,危险!不能来……姑姑……快走……”

瑞羽听在耳里,酸在心中,她一面紧紧地压住他,一面安抚他,“小五,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小五,你乖,不要乱动,不要拉伤了伤口,乖……”

良久,东应终于平静了一些,喃喃疑问:“安全了?安全了?”

瑞羽轻轻点头,柔声回答:“是的,安全了,安全了。姑姑没事,姑姑好好的。小五,你安心养伤,我们安全了,你安心养伤。”

东应听了她的话,这才将无神的双眼渐渐地闭上。瑞羽心中怜惜,刚想替他摆个舒服点的姿势,他又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地嚷叫:“不……不安全!不安全!”

瑞羽一惊,就在这时东应惊慌地抓紧她的手,焦躁地四处寻找,口中呢喃:“不安全!不安全!宫里宦官横行,以喜恶废立天子;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无视至尊威严;军中将领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唐阳景昏庸无能,愚蠢短见;西内宫人内侍又私通外敌,沆瀣一气。两宫不安全,西内不安全,长安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

东应昏迷之中,话却说得比他清醒之时更深刻,一字一句,莫不道出眼下的危困之局。瑞羽听在耳里,心中不由地生出阵阵寒意,但她仍旧平缓温和地轻轻安抚东应,“小五,你放心,姑姑在这里,这里就安全。姑姑会护着你,不让人欺负你,你要相信姑姑。”

东应混乱的思绪因她的安抚而逐渐平静,紧绷的身躯也慢慢放松,只是东应仍旧无法安心,双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瑞羽轻轻地揽他入怀,口中不停地柔声哄劝,良久,东应终于完全闭上双眼,头一偏,靠在瑞羽胸前,沉沉睡去。

东应自幼被严厉教导,又亲历了祖父在皇权争斗中死于非命的残酷。四岁时,他方被李太后收养,日常虽然仰慕信赖李太后和瑞羽,但却极少如此亲昵依恋。瑞羽唯恐自己离开会惊醒他,便侧身靠在榻边的迎枕上,任他依着自己安心睡去。

东应一手抓着她的衣袂,一手拉着她的手,五指紧紧扣着,唯恐她会倏忽不见。翔鹤回首灯里微微摇动的烛火映在东应的脸上,给他俊秀的五官洒上了一层蒙蒙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