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洗刷污辱(2)
唐阳景以天子之尊,叔父之长,在宗室游宴上,众目睽睽下,竟无法驯服一个冲龄童子,何止颜面大伤,更感觉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耻辱。于是他再也顾不得维持表面的威仪,厉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杖……”
“毙”字尚未出口,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朗笑,“今天这芙蓉宴好热闹呀!”
花拂柳处,一个白衣红裳的人影闪了出来。只见她袅袅走来,很快就到了游宴的坡地上,人尚未靠近,目光已先落在唐阳景的脸上,盈盈笑语,“听说皇兄与诸王兄的游宴向来百戏罗列,歌舞升平,热闹得很。瑞羽久慕盛名,今日不请自来,果然在太液池边听到了岛上丝竹流转,欢歌笑语,不负这满池芙蓉繁华盛绽之景。”
她声气高扬,字字清楚圆润,轻重缓急如山涧清泉的流落,又似风过花树的摇摆,隐然又有金玉交击的铿然,让人听了耳目清明,胸怀舒畅。
这芙蓉宴以歌舞升平开端,却以血溅五步收场。与宴诸宗室亲王,都是唐阳景近年拉拢的亲信,虽对此早有默契,但也有预料不及的惊骇,他们面对东应毫不示弱的高傲姿态,此时又听到瑞羽的声音,不禁羞愧恼恨。明知瑞羽此来,必是要救东应,坏唐阳景今日之计,他们却生不出多少排斥,反而隐隐有种为东应松了口气的欣慰。
唐阳景把东应从西内强行带出来,也是情势所迫。他在宗室亲王游宴时兵行险招,就是想借宗室一干亲王的名义来成事,却没想到东应外相怯懦,内里却刚烈不屈。他一招失算,便应对失措,陡然看到瑞羽坦然行来,在座宗室亲王却无一人声援自己,满腔的怒火顿时被堵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瑞羽远远望见东应站在宴会中心,她面上虽然含笑,心中却关切担忧,口中说着话,脚步却不停,“如此盛景佳会,皇兄怎的却面有恼色?”
东应背她而立,她走到近前,才看清东应满身血污,胸插利剑的模样,顿时骇然变色,冲上前来扶住他,“小五,你何以如此?”
唐阳辉那一剑自上而下刺入,虽未刺中东应的心脏,但已伤及内腔。她伸手想将剑拔出来,却又唯恐加深他的伤势,看到他血流不止却仍然不屈的样子,她心痛如绞。
东应身受重创,屹立不倒,全仗胸中一口气撑着。此时见到瑞羽,顿时觉得有了依仗,一口气松懈下来,唤了声:“姑姑。”便颓然倒进她怀里,昏迷过去。
瑞羽万分震惊,她身后的青红赶紧上前帮着她扶住东应。青红一面叫随行的军医来救人,一面低声提醒,“殿下镇静!镇静!”
瑞羽强闯东内,就是怕会出现眼前这般景况,心里虽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眼见自己素来呵护的侄儿身受重伤,她哪里还能镇静?她努力克制,仍忍不住抬头怒视唐阳景,责问:“皇兄,御座之前,何人胆敢如此妄为,欲置小五于死地?”
唐阳景眼见瑞羽连军医都有随行,显然她是有备而来,早已洞悉了他的图谋。唐阳景真是羞怒惭恨交加,顿时一张脸涨得紫红,满面狰狞地厉斥:“阿汝,此事我正要问你!东应在西内一向跟随你,你是如何管教他的?竟教得他丝毫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罪无可赦!”
瑞羽怒极反笑,“皇兄,小五在西内侍奉祖母一向恭谨纯孝,待人亲切有礼,温和善良,循规蹈矩,怎的今天到东内不过几个时辰,便得了个不知纲常伦理、欺君逆上的罪名?却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竟惹得皇兄龙颜大怒,要他血溅当场!”
唐阳景以往与瑞羽见面,都有李太后在场,只觉得她乖巧柔弱,今天见面他大有欺她懦弱之意,想先声夺人,没料瑞羽对他的盛怒恐吓没有丝毫畏惧。他心知这如意算盘打不响,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才指着军医正在救治的东应,怒道:“他突然狂性大发,持剑行凶,廿六郎一条手臂就断送在他剑下,若不是拦得快,廿六郎今天性命休矣!”
瑞羽看了一眼地上犹存的血迹和昏迷不醒的唐阳辉,怒笑,“皇兄,廿六哥勇武之名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五只是个年方十二的童子,身量不足五尺,那三尺长剑他怎能拿动?他又怎敢‘持剑行凶’,对廿六哥无礼?”
唐阳景强行把东应带出来,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东应痛下杀手,无非是害怕自己在以后的权力争夺中因为落人话柄,有损威名而陷入被动,所以他想方设法给东应罗织罪名,让自己占尽先机。面对瑞羽的质疑,他一声冷笑,“东应悖乱逆上,在座宗室亲王都可以见证。阿汝,你这般放肆咆哮,难道以为朕金口玉言,还有虚假?”
瑞羽听他竟以天子身份压自己,一扬双眉,眼里顿时有了几分讥诮,“皇兄虽然贵为天子,但也不能言出法随。况且以小五的年纪身量、秉性人品,要给他安上这‘持剑行凶,悖乱逆上’的罪名,恐怕宗正府那边未必过得去!朝野上下未必过得去!史册丹青上也未必过得去!”
她娓娓道出唐阳景身为天子却没有大权,加罪于人却又找不出借口的尴尬,句句刺中唐阳景的要害。这些话让唐阳景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暴怒之下,唐阳景大喝一声:“阿汝,你莫胡闹!来人,将东应拿下!”
他登基近四年,虽然被宦官权臣压得抬不起头来,但还是有三五心腹听令左右。其中一名卫士果然多了个心眼,若不将瑞羽打晕,想拿东应必然受阻。当下这名卫士冲同伴一使眼色,两人随即去拦瑞羽,另外六人则扑向东应。
瑞羽眼疾手快,早已退后几步,站到了东应面前,以身相护,喝问:“予乃武皇帝嫡女,你们谁敢动手?”
她的父亲武宗乃是华朝近百年来唯一一位以武功名垂青史的天子,曾经亲自率军清剿作乱的七州地方藩镇,后来虽然英年早逝,但在军中威信犹存。而今他的女儿瑞羽以身蔽着东应,几名卫士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远处公主的卫士便又逼近了十几步,齐齐地发出一声,“候!”
瑞羽随身带的卫士虽然不过二十人,但个个都是精锐。这待令的声音整齐威武,响彻云霄,有着东内卫士所没有的剽悍猛烈,听得游宴座中诸人脸色大变。
瑞羽带了全副武装的卫队前来,只是为了防万一,并不想就这么与唐阳景硬拼,因此她只让卫队停在远处的岸边形成威慑。此时她见拿人的卫士已经不敢轻举妄动,而唐阳景也面色如土,瑟瑟发抖,于是她见好就收,当下放缓声音,软语道:“皇兄,小五自幼失怙失恃,年纪又小,我们作为他的长辈,理应垂怜爱惜。纵然他偶有小错,也应好言劝勉,怎能一怒之下,就对他兵刃相见?”
瑞羽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诸位宗室亲王。虽然明知这些人幸灾乐祸,都等着看东西相争的热闹,她却不能将他们的居心说破,反而要示弱拉拢他们,给唐阳景找台阶下:“近百年来,皇家连遇巨变,人丁单薄。孝宣皇帝本有八子、十九孙,如今只剩下小五一根独苗。诸位兄长平日对他也一向关爱有加,今日眼见他触怒皇兄,何以不出言替他求情一二?”
华朝皇家日渐衰微,稍有眼光的宗室亲王都能看出其中的危机,以眼前的境况,皇室实在经不起大规模的内耗。他们纵然对东应没有多少情分,可一想到唐阳景竟然能打东应这样童子的主意,也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瑞羽一番挤兑,便有几个宗室亲王开口求情。
唐阳景本就不是什么英明善断之主,再加上少有遂心之事,个性不免添了几分阴沉懦弱。本想利用宗室亲王会宴之时,把东应带来以立威名,这已是他近年来少有的大胆之举。此时他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自己势单力薄,瑞羽若铤而走险,他未必能独善其身,于是当即软了下来。
瑞羽接了东应迅速离开,刚至长乐门,迎面便撞上了李太后的仪仗卫队。
李太后长年卧病,瑞羽不愿惊扰她,但此事动静太大,还是惊动了。
李太后集合了属下的鸾卫,准备强闯东内救人,不料中途遇见瑞羽携东应归来,自是一番惊喜。她因无子而为肃宗所废,因与端敬皇后亲密,共同抚养武宗,才有机会在武宗登基时被尊为太后。瑞羽虽不是她的亲孙女,却被她奉为掌上明珠,待见瑞羽平安无事,她便松了口气。其后得知东应重伤昏迷,生死难料,她虽然也心痛流泪,却终不如对瑞羽那样上心,收了惊慌,她安排内侍和使女收拾给东应治伤养病的房间,并吩咐延请太医等一应事务。
东应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到了夜间便发起热来,几名大夫彻夜未眠地守在他身边给他施针下药。
瑞羽满心担忧,却不敢在李太后面前表露出来,她还强笑安慰李太后,“王母,小五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您不用思虑过甚。大夫说您身体虚弱,宜清心静养,这守夜的事就交给我,您去睡吧。”
李太后虽然出身卑微,不懂朝政纷争,但一生经历了无数次的宫廷风波争斗,眼见六朝皇权更迭,她自有对人情世故的见解。她知道自己若是强撑着老病残躯守夜,不仅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瑞羽担心,更会让西内上下人心惶惶。
只是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由瑞羽送出殿外,仍忍不住回头看看灯火通明的内殿,再看看神色惆怅的瑞羽,眼眶一热,不禁垂下泪来,叹道:“是我无能,才让小五受伤,累你担惊受怕。”
瑞羽柔声道:“王母何出此言?我和小五身份如此,您还能护着我们。今日事出有因,只怪唐阳景鬼迷心窍,与您全无关系,您何必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