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嘲笑她的天真(3)
瑞羽对唐阳景自然是恨的,也立意要将他除去,但将他看成生死大敌,却还不至于,“唐阳景只是大阉从民间搜来扶立的傀儡天子,说到底,此人不过是一介市井无赖。这等小人物,虽然不能不除,却算不上我的生死大敌。”
郑怀再问:“那么,殿下可是把宫中大阉当成了敌人?”
瑞羽双眉一锁,沉吟片刻,还是摇头,“自我朝元贞之后,军权归于阉宦,因此内宦威势日盛。在朝堂上他们参议军国财政大事,在外道上他们则占据一方藩镇,连天子的废立也全凭他们的喜怒。他们看上去权势煊赫,气焰滔天,可实际上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是由信任他们的君王或者他们控制的傀儡天子给予他们的,他们没有自身的根基,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虽是女子,但也不至于目光短浅,把这样一群可怜的阉宦视为大敌。”
将什么人视为敌人,直接体现了有志者的胸襟与眼光。郑怀连续两问得不到答案,停顿了一下,又问:“殿下不以唐阳景为大敌,亦不屑阉宦。那殿下可是将朝中的权臣世家视为大敌?”
瑞羽仍觉茫然,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隐约觉得郑怀这一问,仍不能道出她胸中之意。
郑怀见她迟疑,又开口问:“那殿下以何为敌?拥兵自重的地方藩镇,造反作乱的白罗教众,还是各地纷乱的流寇乱匪?”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问题与瑞羽心里的念头都有交集,但每一个问题在瑞羽心目中都没有完整的答案。
到底谁才是她的敌人?
她蹙眉凝思。随着郑怀的问题逐渐深入,那完整的答案也一点一点地浮现,终于清楚明确的展露在她面前。
不能明确这个问题时,她茫然惶恐,然而此时这个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额头的汗涔涔地流下。她不禁喃喃自语,“唐阳景不算大敌,阉宦不算大敌,权臣世家不算大敌,地方藩镇不算,白衣教匪不算,流寇乱匪不算……然而,当这些全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就是我的大敌!”
这些人的汇集,不是简单的力量交合,而是织就一张势力盘根错节的大网,代表着当下世俗的至高权势!
她赫然,是在与世为敌!
人,怎能与世为敌?
那已经不能用螳臂当车或者蚍蜉撼树来形容。
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何德何能,竟敢与世为敌?
一念至此,她突然觉得先前所说的志向都过于缥缈,如镜中花,似水中月,美丽,却遥不可及。远远隔着的水面镜影,似乎也正在嘲笑她的天真幼稚。
郑怀望着她,既怜惜又悲悯,良久才道:“殿下,古往今来,与世为敌者,除了需要大智慧外,还需要大勇气。能担负常人不敢担负的重任,能承受常人不敢承受的压力。面对强权时不低头,经历挫折时不气馁,即使历尽磨难,仍旧不改初衷。这些特质,不是你逞一时意气就能拥有的,所以我以为,你的志向过于高远,非一介女流所能实现,执拗下去,只会徒然给自己增加烦恼。你不如放弃,做一个安乐尊贵,逍遥自在的公主。”
瑞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因无力反驳,还是因反驳的话太多,急切间她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怀的目光与瑞羽相遇,对视了良久,然后他起身掸了掸衣裳,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身处是非之地,举手就能触及令人痴迷的至尊权柄。这诱惑越大,危险也越大,一个不慎,你就有可能失足悬崖,粉身碎骨。作为你的授业老师,我再次提醒你,要慎重选择将要走的道路。”
郑怀离开了许久,瑞羽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铜壶里的水滚滚沸腾,但这次却无人执勺弄茶。壶中的沸水翻动,蒸气氤氲,直到炉中的炭化为灰烬,水面才再次平静。瑞羽想起应该给自己再煮一盅茶,于是木然伸手,抓住舀水的紫金勺,试图从铜壶中舀水。可那轻巧精致的铜勺此时却仿佛重若千斤,她费力地举起,便听当的一声,铜勺摔了下去,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轻呼了一声。
青红等人因他们师徒叙话,没有瑞羽的召唤,不得入内,虽然见郑怀离开,却也不敢进来打扰,一直在门外侍立。直到此时听到瑞羽的痛呼,青红才忍不住隔门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瑞羽没听到青红的询问,只是发呆地望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青红得不到瑞羽的回应,心里疑虑,顿时惊惧急问:“殿下,可需要奴婢入内服侍?”
屋里仍旧没回应,青红心中大急,连忙推门而入,见瑞羽坐在炉边发呆,既惊讶又奇怪,又唤了一声,“殿下,天暗夜来,该传晚膳了!”
她说着走过去,伸手想将瑞羽扶起。瑞羽坐得久了,一时全身僵硬,这一站却没站稳,踉跄几步,才醒过神来,一脸倦色,软软地靠着床榻,挥手道:“别吵,我不想动。”
青红见她神态萧疏,仿佛疲惫无比,不禁凛然生惧,迟疑了一下,才说:“殿下,您该进晚膳了。”
瑞羽厌烦地低斥:“我不想吃!你退下!”
青红呆了呆,放开瑞羽,蹑手蹑脚地燃起灯,再回来轻声劝说:“殿下,您是承庆殿的主心骨,您有什么不对,整个承庆殿上下都惶恐不安。您就是真的不想吃,也应该传膳呀。”
她不知道郑怀对瑞羽说了什么,在这非常时期,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承庆殿的主人,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承庆殿的主人,假如瑞羽和东应不能承担身份地位所带来的重责,那么李太后即使权威再重,恐怕也不能笼络人心——李太后毕竟老了、病了,假如瑞羽和东应颓败,守着西内根本没有前程可言,谁还肯陪着一个命不长久的老寡妇沉沦?
站在她的立场来说,瑞羽若是一蹶不振,她的前程和身家性命也就没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害怕惊惧起来。
瑞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再看看她的表情,本来已经沉重的心情又被压上了一块大石。瑞羽不知不觉间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还没有决定未来的走向,就已经连饮食起居的自由也没有了。若真决定向前,她的余生,又该是何等的沉重?
她顺了青红的意传了晚膳,却没有食欲,只勉强吃了几口。由青红和青碧服侍洗漱后,她便心绪不宁地靠在软榻上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恍惚中竟化成一块硕大无比的圆石,轰隆隆地滚向她。她拼命奔跑躲闪,却无路可逃,一时间巨石当头压下,竟将她碾为齑粉。
她惊惧呼救,却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焦急呼唤:“姑姑,你醒醒!你做噩梦了,姑姑!”
是做了噩梦?她恍然醒悟,睁开干涩的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东应焦急的脸。
东应正拉着她的手使劲摇晃,见她睁开眼睛,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姑姑,你怎么了?”
瑞羽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脑门更是嗡嗡作响,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她勉强起身,开了开口,声音粗哑,“有点不舒服,可能昨晚没睡好,受了凉。”
东应望着她,脸色惊疑不定,好一会儿才说:“姑姑,你睡了两天……”
瑞羽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两天,怔了怔,笑着安抚他,“哦,大概是前几天累着了,一觉才睡这么久。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不躺着多休息?”
“我已经躺了六天,大夫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只要不用力触及伤口,就可以随意走动了。”东应虽是由李太后抱入西内的,但并不是由李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因为李太后体弱多病,真正与他朝夕相处,时刻照顾他的,反而是瑞羽这个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姑姑。孩子心性,因此他对照顾自己的瑞羽总是依恋倚仗,瑞羽不声不响地睡了两天,怎么叫喊也不醒转,他不由得恐慌忙乱。虽然此时瑞羽说自己无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姑姑,要不要传医生看看?”
瑞羽揉了揉额角,颔首道:“也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进来以后,便开始望闻问切。瑞羽一面任他们诊断,一面问:“我睡了两天,王母那边可知道?”
东应摇头,“太婆这几日忙着召见老臣,大夫说她的身体也十分虚弱,我不敢惊扰她。”
瑞羽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再问:“老师可曾入宫?”
提起郑怀,东应却隐隐有些不悦,抿了抿嘴才回答:“昨天来过,看了看你又走了。”
“哦?”
瑞羽蹙眉,“老师没有留下别的话?”
“他说你这几天要决定一件重要的事,让我们不许来打扰。”
东应见她一脸倦色,心里不觉难过,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轻劝说:“姑姑,现在西内没有什么事,您累了就好好休息,别再费神了。”
瑞羽低头看着东应——他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晚,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小男孩儿,圆脸大耳,秀眉杏目,翘鼻丰唇,一脸的天真稚嫩,正满眼依恋地望着自己。
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有胆量挺身拔剑,血溅五步?为的只是心中一个痴傻的念头:他要保护他的姑姑和太婆,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哪怕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也要尽力而为。
郑怀让她慎重考虑,再选择以后要走的路,可实际上,她何曾有选择的机会?
大夫劝她少思虑,她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仍在想着郑怀的话,想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见东应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便伸手理了理东应有些凌乱的童子髻,温言道:“小五,姑姑无事,倒是你身上有伤,天色尚早,你半夜跑来也够累的,快快回去安歇吧!”
东应因为担心她而半夜都不得安寝,一察觉她被噩梦所魇便跑来将她推醒,但他自己的伤却没痊愈,身上困顿,安下心来便觉得疲累,她一劝就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只是这时候依恋心理发作,加上担忧,便不肯回去独卧,“姑姑,我就在你这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