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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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嘲笑她的天真(2)

瑞羽料想他必是有话对自己说,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来到了偏殿的书房。郑怀见几名宫人侍者端着银炭炉过来煮茶侍奉,便摆手让他们退下,他自己坐到炉边,要亲自烧火。待壶中水声作响,他从小案上的铜盆里取了一柄银勺,舀出小半勺雪白的精盐放进水里,然后微微搅动,水声便转而低沉。郑怀舒臂将壶盖重新合上,望着身边的瑞羽笑问:“殿下懂得几种煮茶法?”

“让老师见笑了,弟子平素极少烹茶。”

宫中女子闲暇无事,除去女红以外,平日便以栽花种草,烹茶放鸢为乐,上至后妃公主,下至女史侍婢,无不精通茶道,像瑞羽这样不好烹茶的人实为少见。

郑怀听了她的话,不怒反而喜,“殿下平素做何消遣?”

“猜拳斗戏,博弈投壶,与东应射猎游玩。”

郑怀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常生活,颇为单调。”

说话间,壶中的水声呼呼地响了起来。他另拿了柄银勺,揭开壶盖,撇净水中冒出的细碎泡沫,接着再次盖住铜壶。直到壶中水沸如滚珠,他才用一把紫金勺舀出两大勺沸水,倒入旁边的瓷盅内,然后再用一根竹夹子轻轻搅拌沸水,边搅边将碾成碎末的茶叶投入沸水中。

他精于茶道,舒腰展臂间煮水烹茶,一举一动犹如舞蹈,仿佛燕采新泥,鹊停柳梢,韵味全在其间,一时殿中茶香氤氲,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瑞羽看着郑怀煮水烹茶,早已陶醉,本来满腹的怨怒,也渐渐地消散。

师生二人吃着茶,悠然地闲聊,郑怀这才切入正题,“休课一日,便闻宫变之讯。历来宫变,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凶险隐于微处。不知殿下能否将今日宫变之事,细细说来,让我也听一听?”

语毕,他看着瑞羽,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虽老朽,却未必不能为殿下稍解心中的烦忧。”

瑞羽自决意与唐阳景一争权柄以后,便觉得有许多地方筹措不开,难大展拳脚,既需要有人倾听她的心思,又需要有人为她解惑指路。可是李太后抱病周旋于朝臣之间,无暇安抚她的惶恐;薛安之对她寄予厚望,却不能见她示弱求助;东应年纪尚小;青红等人都依靠她,却不能让她依靠。因此这几日时间虽短,但于她而言却漫长如年月,分外难熬。

这样艰难的时刻,郑怀突然到来,打破了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危险僵局,治愈了病重的东应,而后又坐在她面前,对她温言抚慰,充当了抚慰她的惶恐、让她可以依靠的仁慈长者。想到这些,她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多谢老师关心!”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莫说郑怀此来是真地替她分解忧愁,即使不是,他能这么从容镇定地靠近她,陪她说话,倾听她的烦恼,她也已经感激万分。因此,虽然这一场宫变涉及皇家宫闱的隐私,但她直言不讳,详细地说到自己强闯东内抢出东应,说到夜审安仁殿,再说到禁卫军中的异动,直至说到唐阳景刚才的到访。

无论她自幼受过什么样的教养训导,在面临危乱时,她竟然可以在人前保持镇定,已实属难得。说到底,她还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当她说到唐阳景在看到东应伤重不治时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再也忍不住了,红了眼睛,说不清是对皇家骨肉之间人情淡薄的伤心,还是为唐阳景的狠毒而悲愤。

郑怀静静地听她述说,偶尔在她需要的时候柔声抚慰,温言劝解。如此半日,瑞羽胸中所积块垒尽吐,情绪也平静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束了这次倾诉。

郑怀温和地看着她,柔声道:“殿下这几日辛苦了。”

瑞羽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觉得辛苦,而是觉得惶恐。”

“嗯?”郑怀微微侧首,问,“殿下因何惶恐?”

瑞羽闭了闭眼,神态中流露出一丝沮丧,好一会儿方道:“老师,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亲人,我想继承我祖母和父亲的遗愿,我想成为不让所有人感到失望的华朝长公主……然而,我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得偿所愿。”

郑怀目光闪动,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叹息道:“殿下,你所立之志听起来简单,实则关乎家国天下。你不过是一介弱小女子,家国天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需安居西内,享受荣华富贵,何必自寻烦恼,意欲图谋天下?宫变至今,不过短短数日,殿下操劳心碎,已深知其中的艰辛困苦。如果当真立志图谋天下,则这样的困苦疲倦,将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缠绕着你,除非你死去,否则无法摆脱。殿下,你确定你能承受这样的压力,而不会被击垮?”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充满怜惜,但一字一句却如利刃凌厉无比,直刺人心,这让瑞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的身体紧缩了一下,便又舒展开来,望着郑怀笑了笑,“老师,我出生于宫廷,明白权柄对人心的困锁,知道走了这条路,将要面临的最终结局。然而,这是我深思之后的选择,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担着所应负的责任一直走下去。”

郑怀深深地看着她,又问:“你不怕前途艰险,有朝一日后悔时也无法退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怕。”瑞羽深吸了口气,望着窗外遥远的晴空,轻轻地说,“但我更怕有朝一日,我连这样的后悔资格都没有。”

郑怀脸上的神情,似惋惜,似无奈,更似几分欣慰和欢喜。良久,他才道:“殿下,你已经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不需要惶恐。”

瑞羽想不到他会在顷刻间改变态度支持自己,惊讶之余,又觉得迷惑,忍不住问:“老师,你真觉得我做得对?从宫变之日起,我步步走来,步步心惊,难道竟走对了?”

“嗯!”郑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突然之间,笑了起来,“殿下,你这一步步走来,有些鲁莽冲动,全凭着心中一股意气。你的每一步看似凶险万分,但却走得很对。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做对的原因何在,所以才会觉得惶恐不安。”

当初瑞羽只是依本性行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对错。就是现在,郑怀明明已经说过她做得对,她依然不解自己到底对在何处,于是俯首请教,“请老师解惑!”

郑怀娓娓道来:“殿下,你不惜一切去救昭王殿下,这是对的!因为昭王殿下虽年幼,但他却是宣宗皇帝之嫡孙,拥有帝位继承权。西内上下,不少卫士侍者对他都有所期待,所以精心守护着他长大,希望日后得以显贵于世。

你将鸾卫带过去,以武力威慑唐阳景,是对的!因为再好的刀,都不能久藏鞘中。鸾卫闲居西内日久,以往无事便罢,若是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会一味地对外妥协。如果你不令他们出动,鸾卫的锐气则必将受挫,以致朽于鞘中。

你夜审安仁殿,不因喜怒处罚紫萱,而是在内廷明训问罪,是对的!因为上位者,必须赏罚分明。凡有所赏,必让得赏者知晓功绩所在;凡有所罚,必让受罚者清楚罪愆所在。

禁卫中有叛乱者,你不立即清查,也是对的!因为当时敌我不明,局势扑朔迷离,禁卫中必有不少人心存犹豫。如果你当即清查,这些犹豫者便会无路可退,最终只能拼死一搏。你不闻不问,正好安抚了禁卫的焦虑,也使得西内转危为安。”

瑞羽行事虽然多是激于意气,但每一步走来,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她行事总保留着最后的底线:太后和东应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她要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如果保护不了,那她就陪着他们一同赴死。

她所有的反击,都是因为这条底线被触及。郑怀说的这些形势,她不是没有察觉,但以她的心思,绝不会把利害算计得如此清楚。

因此,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原来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

郑怀口中说着话,心里却暗中慨叹: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业的人,常在前途迷茫的情况下,选择正确的道路。这种选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们英明果断,而是因为他们遵循了本性。然而后人在研究他们一生的沉浮时,却又会觉得他们这种在本性冲动支配下的选择并非是胡来,而是顺应了形势,从而使得他们在困局中脱颖而出。这种本性只能说是能人异于常者的天赋。

瑞羽和东应自宫变之日起所采取的应对措施,都只能说是全凭一腔热血意气。然而在恰当的时候,他们却能顺应大势的趋向,减少了敌方对自己的威胁,也给自己争取了胜利的机会。这一步步走来,展现出的正是这种天赋。

一个人要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知识固然不可或缺。但在没有足够的信息,却需要当机立断的紧急关头,临危应变,更需要的却是这种天赋的明断。

若是一个男子,拥有这样的身份,又拥有这样的天赋,何愁无所成就?

可是,她却是女儿身!

并不是说女儿身就不能有所成就,只是这个性别,注定了她若想有所成就,就一定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艰辛。

他喜爱这个弟子,就像喜爱自己的至亲小辈。他欣赏她的这种天赋,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欣慰多,还是担忧多,所以他不禁惆怅起来,“殿下,在你心中谁是你的敌人?”

这正是瑞羽彻夜辗转反侧,苦思不解的疑惑,他这一问,让她哑然无语。

郑怀见她不答,便自行推测,“唐阳景对西内心怀恶意,意图一举消灭西内以争名分大义和内宫权柄,所以逼得昭王殿下只能以血明志。殿下心里,可是把他当成了生死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