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命中注定(1)
1
拉拉发着烧,意识模糊地躺在费里茨娅缇·塞蒙诺夫娜的床上。斯万提斯凯斯和仆人们还有杜科夫医生在她旁边小声地说话。
屋子的其他地方是黑漆漆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在小小的客厅里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暗地照着一溜房间。
科马洛夫斯基愤怒地踱来踱去,他步子很重,仿佛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科马洛夫斯基不时地往卧室里张望,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经过挂着金属箔的树,走进放满各式餐盘和锃亮酒杯的餐厅。每当有马车经过或有老鼠在放满瓷器的桌布上快速爬过,那淡绿色的水晶酒杯就会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科马洛夫斯基一肚子火气。他的胸腔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真是耻辱,真是丢人!他无法冷静。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的名声肯定会因此而受损。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想办法阻止流言。就算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也要把流言消灭在萌芽中。
他愤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再次不可阻挡地被那个疯狂而绝望的女孩儿吸引住了。他一直都知道,拉拉是与众不同的,她身上有一种其他女孩儿没有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深地伤害了她,让她如此伤心,他也没想到拉拉会这么坚决地要改变命运,让一切重新开始!
毫无疑问,他得想办法帮帮拉拉。也许,首先得给她一些空间。不过他一定不能靠近她,相反,他还得跟拉拉保持距离,不挡她的路。不然,以拉拉的强悍个性,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一堆麻烦事等在前面!并且这可不是什么往头上吐口水的小争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事情发生还不到两个小时,警察已经来过两次了。科马洛夫斯基必须得到厨房里去,跟警官商谈,把事情摆平。
而这件事拖得越久就会变得越复杂。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地给拉拉定罪,证明她是有意射杀他,而不是考纳克夫。即便如此,事情也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拉拉或许能逃脱部分指控,但她最后还是得背上一个谋杀的罪名。
毋庸置疑,科马洛夫斯基愿意做任何事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如果这件事闹上了法庭,他打算从法医那儿找证据,证明拉拉只要没有开枪伤到人,就不需要为此事负责。
想到这些,科马洛夫斯基渐渐平静下来。夜晚结束了。一束束灯光从这个房间照到那个房间,贼一样躲在桌椅之下。
科马洛夫斯基最后看了一眼卧室,他知道拉拉现在情绪不太好。他打算去见一个朋友——拉菲娜·奥尼辛莫弗纳·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基——一名女律师,而她的丈夫是一位有名的政客。沃伊特科夫斯基现在住的房子对她而言有些过大了,并且要打理那么大一所房子需要不少钱,所以她便空出了两间房。其中一间最近没人住,科马洛夫斯基打算让拉拉住到那儿去。就这样,几个小时之后,发着烧的拉拉便意识不清地住进了科马洛夫斯基为她找的房子里。
2
拉菲娜·奥尼辛莫弗纳是一位目光远大公平公正并且对一切她称之为“积极而重要”的人和事心存好感的人。
拉菲娜衣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作者亲自献词的《爱尔福特纲领》。墙上挂着一幅她丈夫的照片,还有一幅她跟普列汉诺夫在瑞士某条巷子里的合影,两人当时都身穿羊驼呢夹克,头戴巴拿马帽。
拉菲娜·奥尼辛莫弗纳一看到她那病怏怏的房客就不甚喜欢。她认为拉拉是故意装病。在拉菲娜看来,拉拉的发烧都是装出来的。她甚至还认为拉拉是想效仿在地牢里装疯的格雷琴。
拉拉来了之后,拉菲娜变得格外活跃,以此表达对拉拉的轻蔑。她重重地关门,大声唱歌,在房间里风风火火地做事,并且窗子整天都开着。
公寓位于安柏特一栋房子的顶楼。冬至过后,在房间里透过窗户便能望见蓝蓝的天空,好似涨水的河流。冬天即将过去,四处都是春天即将到来的信息。
和煦的南风刮过窗扉,远处火车站的火车头海狮一样咆哮轰鸣。而缠绵病榻之上的拉拉,只能用回忆来打发时光。
她时常想起离开乌拉尔抵达莫斯科的那个夜晚,那已经是七八年前了,也是她童年时最难忘的日子之一。那时候的她,跟家人一道从火车站坐一辆马车穿过阴沉的巷子去位于城市另一端的旅馆。路旁的街灯将马车夫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马车的前行,墙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一直延伸到屋顶,然后被切断。接着,又会有新的影子出现,一切从头开始。教堂的钟声从黑暗的前方传来,静寂中还能听见手推车穿过街道的声响,但让拉拉震耳欲聋的却是街道两旁华丽的窗子和闪亮的灯光——它们好似能发出声音,就跟那教堂的钟和推车的轮子一样。
在旅馆的房间里,拉拉看见了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西瓜。那是科马洛夫斯基为迎接他们准备的礼物,而在拉拉看来,那就是科马洛夫斯基权力和富有的象征。当科马洛夫斯基用一把水果刀将那硕大无比的深绿色西瓜一切为二,露出红红的瓜瓤,拉拉竟感觉到害怕。科马洛夫斯基递给拉拉一块西瓜,而她不敢拒绝。香甜的瓜瓤堵在她的喉咙里,但她却强迫自己把那西瓜吞下去。
拉拉一开始是被那昂贵的西瓜和莫斯科的夜生活所震慑,而之后她更是被科马洛夫斯基本人唬住——这是解释一切的真实原因。
可现在科马洛夫斯基却不可思议地变了。他不再提要求,也不揭她的伤疤,甚至都不来看她。一段时间以来,他始终跟她保持距离,只是礼貌地给予她各种帮助。
科洛格里沃夫的来访却带给她完全不同的感觉。每次他来,拉拉都欣喜不已。这不仅是因为科洛格里沃夫的高大英俊,也不只是他的活力,更重要的是,他那闪亮的双眸和聪明的笑容每次都能给她带来无限阳光。
科洛格里沃夫坐在拉拉的床前,摩挲着自己的手。平时哪怕是被邀请参加在彼得堡举行的部长级会议,科洛格里沃夫都能对着那些达官显贵侃侃而谈,可现在他坐在这个年轻的姑娘床前,却感觉不知所措。科洛格里沃夫一直把拉拉看作他的家人,甚至就跟女儿一样,尽管他只是偶尔才会跟她有眼神或语言交流——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家人对此也非常了解。他始终把拉拉当成一个孩子,所以对她就没有对成年人的那种严肃和冷漠。他不知道要怎样说话才能不冒犯她:“你有什么想法?”科洛格里沃夫微笑着说,好似她是一个孩子,“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戏剧化的事呢?”
科洛格里沃夫顿了顿,目光转向墙上和天花板上潮湿的污点。接着,他责备地摇了摇头,继续说:
“杜塞尔多夫(联邦德国城市)有一个关于绘画、雕塑和园艺的国际展览开幕。我打算过去看看。你这儿有点潮湿,这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打算在这个又小又潮湿的地方住多久呢?那个叫沃伊特的女人,实不相瞒,并不是什么好人,我先前就认识她。你为什么不搬出去呢?你已经在病床上躺得够久,现在也应该起身了。换个地方,学点什么东西,完成你的学业。我有一个画家朋友,打算去土耳其斯坦待两年。他的工作室里有个隔间,其实跟小公寓差不多。他想把工作室翻新一下,顺便也把工作室交给对方照看。如果我去接下这个事,你觉得怎么样?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这也是我早就该做的……自从莉帕……这儿有一笔小钱,就当作你辅导莉帕顺利毕业的奖金吧。不,我请求你,你不要固执……真的,你一定要收下这笔钱……”
尽管拉拉百般拒绝,她哭,她推让,但科洛格里沃夫临走前还是强迫她接受了一张一万卢布的支票。
拉拉康复之后,搬去了科洛格里沃夫跟她提到的地方,那儿离斯莫莱恩斯基市场很近。房子位于一栋老式两层楼的二楼,另外还有几个卡车驾驶员住在另一个房间,一楼是一个仓库。铺满鹅卵石的院子散落着燕麦条和干草。鸽子在其间飞来飞去,每当有老鼠从石沟里窜过,鸽子就会一窝蜂地飞起来,跃过拉拉的窗前。
3
拉拉十分挂虑帕沙。从她病重起,帕沙就没办法来看她,这样难免她不会多想。帕沙原以为那个男人只是拉拉的旧识而已,可拉拉竟将枪口对准了他,那个男人之后还想方设法帮她脱罪。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圣诞节依偎着烛光的难忘对话之后。要不是这个男人,拉拉恐怕会被警察抓捕并被送上法庭。他帮助拉拉摆脱了惩罚。也多亏他的帮助,拉拉才能继续自己的学业,不再受伤害。帕沙对此感到十分迷惑,同时又备受折磨。
拉拉身体状况好一些之后,她让人带话给帕沙:“我是个坏女人。你对我不了解,有一天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但我现在还不能说,每次一提起那些事我就会忍不住哭。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的感情。”
接下来的一幕幕更是让人心碎,让人无法承受。拉拉仍住在安柏特大街,一日她和形容憔悴的帕沙在路上迎面相遇。拉拉飞快跑回家,瘫坐在沙发上,苦笑着对自己说:“哦,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大叫着,“他是个英雄,真的!哈!哈哈!”
为了让帕沙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也为了让他对自己彻底死心,拉拉对帕沙说,她之所以放弃是因为不再爱他了。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拉拉多次泣不成声,所以这些话根本没有说服力。帕沙也曾对拉拉有过最恶毒的猜忌,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也曾下定决心要恨她一辈子,可是他太爱她了,爱到不能自已。他甚至会嫉妒存在于拉拉脑中的想法,嫉妒她喝酒的马克杯,嫉妒她睡觉时用的枕头——只因它们离拉拉那么近。所以为了避免两个人都被感情逼疯,他们必须迅速而果决地行动。两个人决定马上结婚,不再拖到毕业之后。最初的想法是把婚礼定在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一。不过,婚礼后来还是按照拉拉的意思延期了。
他们最终是在圣灵降临节[1]举办结婚仪式,而在此之前两人都已顺利通过结业考试。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由拉拉同学图斯娅的母亲柳德米拉一手操办。柳德米拉模样俊俏,身材丰满,声音也很是好听,但她的脑袋里尽是一些迷信想法——有些是她从别处得来的,有些则是她自创的。
拉拉走向圣坛的那一天,天气十分炎热。教堂的金色圆顶和花园新铺好的沙道反射着黄色的光芒。青翠的桦树沿着教堂的栏杆排排而立,叶子卷曲,好似被火烧焦了一样。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耀眼的阳光更是让人眼冒金星。那天好似有一千场婚礼要举行似的,因为所有年轻姑娘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白色的裙子,绾起一头秀发,小伙子们也都穿上了紧身的黑色礼服。所有人都很兴奋,所有人都感到燥热难耐。
当拉拉踏上通往圣坛的地毯时,她另一个朋友的母亲拉格戴娜扔了一把银币在她脚旁,寓意一对新人未来生活幸福。出于同样的好意,在拉拉戴上新娘头冠时,柳德米拉告诉她绝对不能用裸露出来的手指画十字,一定要用头纱或蕾丝边包裹住手指才行。她还告诉拉拉要尽可能高举蜡烛,这样她日后就能在家里有话语权。拉拉对帕沙仍是心存愧疚,所以她尽可能地压低蜡烛,但这还是没用,因为无论她把蜡烛压得多低,帕沙总会比她压得更低。
从教堂出来,一行人直接驱车去到作为他们新房的工作室用早餐。宾客们大喊,“太没劲了!”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亲一个,亲一个,让我们分享点甜蜜!”新娘和新郎羞涩地相视而笑,然后亲吻。柳德米拉应景地唱起《葡萄园》,其他人也随之跟着唱起来,以表示对新人的祝福。
待到宾客散尽,只留一对新人单独相处,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帕沙感觉有些不自在。这时,突然从街上射过来一道亮光,尽管拉拉用力拉上窗帘,那光还是从窗帘缝中漏了进来。这道光让帕沙更加不安,他感觉跟被监视了一样。帕沙惊慌地发现,此刻他想的更多的是那盏街灯,而不是拉拉或他自己或他对拉拉的爱。
这天晚上,安提波夫的心情跌宕起伏。拉拉对他坦诚了一切。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而拉拉每回答一个问题,他的心就更沉一些,沉进深渊。拉拉说的实情,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那天晚上,两人促膝长谈,直到破晓。在帕沙的生命历程里,从未有什么事情让他产生那样迅速又突然的变化。他变了,彻底地变了,变得一点都不像帕沙·安提波夫。
4
九天之后,帕沙和拉拉的朋友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送别派对,还是在那个房间。帕沙和拉拉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且在乌拉尔的同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两人打算第二天便动身离开。
一群人再次喝得酩酊大醉,不过这次都是些年轻人。拉拉的工作室和卧室由一块隔板隔开,隔板后面放着一个很大的柳编食篮,一个稍微小点的行李箱,一箱子陶器还有几个麻布袋。两个人的行李加起来还真不少,他们打算第二天把部分行李先寄过去。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不过大箱子和柳编篮子里还余一点空间。拉拉一下子想到这个一下子想到那个,把东西都塞进去并整理好。
拉拉去学校办公室拿出生证明和其他材料,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帕沙正在家里招待宾客。一个行李托运工跟在拉拉后头,肩上挑着几个麻袋,准备把东西送到码头上去。托运工走后,拉拉也连忙过去招呼宾客,或握手或吻面,过了一会儿才到隔板后头换衣服。待她换好衣服出来,众人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的出场,跟前几天一样,一个热闹的派对开始了。人们不停地往旁边的人的酒杯里倒伏特加,手上的餐叉忙不迭地伸向摆满面包、甜点和主菜的桌子中央。有人演说,有人祝酒,有人不停地开玩笑,也有人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