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斯万提斯凯斯的圣诞派对(4)
冬妮娅非常兴奋。中场休息时,她没有接别人递过来的茶,却吃了很多的橘子。冬妮娅剥掉橘子的果皮,然后用一块橘子瓣大小的手帕擦掉手指和嘴角上的橘子汁。她不停地大笑、说话,不时地将手帕拿出来,似乎根本就没有将手帕扎回腰带或藏进袖子的打算。此刻,当冬妮娅和陌生的舞伴旋转着滑过皱眉的尤拉身旁时,她快速按了按尤拉的手,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冬妮娅把之前紧攥在手中的手帕塞进了尤拉手中。尤拉将手帕压到嘴唇上,迷醉地闭上了眼睛。手帕上残留着迷人的橘子味和冬妮娅手的味道。这对尤拉而言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是一种能将他刺穿的锐利情绪。这股天真而纯稚的味道让他感觉亲密,他懂冬妮娅的意思,仿佛是她在黑暗中跟他耳语。尤拉将手帕按在自己的眼睛上,然后掠过嘴唇,呼吸上面的属于冬妮娅的味道。可就在这时,从里屋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盯着隔开舞厅和客厅的垂帘。有那么一瞬,屋子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之后,人们反应了过来,屋子里顿时一片骚动。有人尖叫着仓皇奔跑,有人跟着柯卡跑进传来枪声的客厅,还有一些人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大家哭着,喊着,说着。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科马洛夫斯基绝望地说着。“波利亚,波利亚,告诉我你还活着。”考纳克夫夫人歇斯底里地大叫,“杜科夫医生在哪儿?有人说他在这儿。哦,他在哪儿,在哪儿?你怎么能说没什么,这只是外伤?哦,可怜的人儿,你就不该接近那些罪恶的人!她在那儿,那个贱人,就在那儿。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你个死贱人,你逃不掉的!科马洛夫斯基,你刚刚说什么?你?她本是要对你开枪?不,我接受不了,科马洛夫斯基,这种时刻太悲伤了,我没有时间听你开玩笑。柯卡,柯科察卡!你能相信吗,她是要杀你的父亲……哦……这是天意……柯卡!柯卡!”
客厅里的人潮水般捅进舞厅。考纳克夫走在最前面,他笑着安慰大家说,他很好,只不过左手被擦伤了而已,所以用餐巾纸盖着。此时拉拉跟另一些人站在另一边,她站在最前头。
尤拉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又是这个女孩儿!又是这种情形!又是那个白头发男人。不过这次尤拉知道他是谁——一个享有盛名的律师,科马洛夫斯基,并且跟他父亲的庄园有些关系。他觉得没有必要跟他问好。两个人都假装不认识彼此。而那个女孩儿……所以就是那个女孩儿开的枪?肯定是因为某些政治原因。可怜的人。她的处境肯定很糟糕。她长得那么美!可那些愚蠢的人扭着她的手臂,好似她是个罪不可赦的人一样!
可尤拉很快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只见拉拉在那个女孩儿脚下一绊,趁女孩儿站不稳之际,其他人一哄而上将她拖到离得最近的一张扶手椅旁,将她摁下。
尤拉想跑过去扶她,但就当时的情形,他还是得先过去问候一下中枪的考纳克夫才说得通。
“我是医生。”他说,“让我看看您的手。哦,您很幸运。伤口不碍事,都用不着包扎,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滴几滴碘酒上去消消毒。费里茨娅缇·塞蒙诺夫娜就在那边,我们过去问问她。”
这时,斯万提斯凯斯夫人和冬妮娅齐奔过来,两人都是脸色苍白。他们让尤拉赶紧拿衣服离开。有人送信来说他们家出了事儿,得让尤拉和冬妮娅马上回去。
尤拉心里顿时一沉,飞快地拿起自己的东西,将一切都置之脑后。15待尤拉和冬妮娅赶回家,安娜·伊娃诺夫娜已经死了。他们飞一般地奔上楼梯,可还是晚了十分钟。安娜是由于肺水肿造成的窒息,而这一病情未能得到及时的诊治。冬妮娅哭喊了几个小时,她尖叫,抽泣,泪眼模糊。第二天冬妮娅稍微平复了些,但无论尤拉和她父亲对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点头。每次一想开口,悲伤就会占据她的心,结果也就成了放声哭喊。冬妮娅在安娜的遗体前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棺材放在平台上,覆满了花圈,而冬妮娅始终用手紧紧抓住棺材一角。她忘记了周围所有人的存在。但无论何时遇到朋友们的眼神,她都会快速起身,奔上楼梯,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直到终于忍不住而倒在床上用枕头压住头绝望地哭喊。悲伤,连续几小时地站立,失眠,大声唱悼歌,白天黑夜晃得人眼花头晕的蜡烛,再加上染上了风寒,尤拉的心里洋溢出一种甜蜜的混乱感,一种混杂悲伤和喜悦的激情。
十多年前母亲过世时,尤拉还是个孩子。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地哭泣,怎样地难过和恐惧。那时候,他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者自己的存在是否有价值。那时候,最重要的是除自己之外的人和事。外面的世界从各个方向压过来,好似一个郁郁葱葱的森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找不到方向。而母亲的死之所以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影响,是因为他当时就迷失在那片森林里,突然间又发现母亲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那片森林里什么都有——有云朵,有商店,有着火的金球,还有奋力奔跑的光头男人。那儿有殿堂,有拱廊,有摸不到的星空,还有上帝和天使。
那片高高的天空曾就在他的摇篮床前,母亲给他讲上帝的故事,那时候感觉天空那么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天空仿佛垂到了摇篮床上,沐浴着火光和金光,当他跟着保姆走进那个小教堂做晨祷或弥撒时,那片天空再次重现。天堂的星辰变成了圣像前的灯光,而上帝成了仁善的天父,一切都是那么地完美。而最主要的问题是,成年人的真实世界和在他身边若隐若现的城市就好似一个森林。那时的尤拉怀着某种本能的信仰,认为上帝就是那片森林的守护者。
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在十二年的求学生涯中,尤拉学习了古典文学和雕塑,知道了各种传说,认识了不同时期的诗人,掌握了历史和自然科学,而这些成了他的成长史,他的家族史。现在的他无所畏惧,不害怕生命也不畏惧死亡。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认识范围内,都是他那本人生字典中的词。尤拉觉得自己和宇宙是平等的。而安娜·伊娃诺夫娜的葬礼对他的影响跟母亲的葬礼对他的影响不一样,以前的他带着混乱、恐惧和痛苦祈祷,而现在的他会安静地聆听祷告,仿佛那些话直接是说给他听的。尤拉认真地听着每一句话,希望从中听出清晰的意思。他对天堂和人间的敬畏不带一丝宗教性,那完全是对人类祖先的一种原始崇拜。
16
“圣洁的上帝,万能的主,请宽恕我们。”那是什么声音?他在哪儿?他们肯定是想把棺材抬出去。他一定要醒来。凌晨六点,尤拉和衣在沙发上睡着了。而现在他们正满屋子地找他,但没有人想到要到书架后头的书房一角找找看。
“尤拉!尤拉!”马克尔在叫他。他们正把棺材抬出去。马克尔要举花圈,尤拉又不见踪影,更糟糕的是,由于露台上大衣柜打开的门堵住了卧室的门,他竟被堵在堆花圈的卧室里进退两难。
“马克尔!马克尔!尤拉!”楼下传来一阵阵呼喊声。马克尔用力踢开门,扛了几个花圈下楼。
“圣洁的上帝,万能的主。”声音飘到大街上,仿佛一个鸡毛掸子挥过天空,一切都在摇摆——花圈,过往的行人,驮马的头,神父手中的锁链,以及脚下白色的土地。
“尤拉!我的天啊!你总算出现了!”舒拉·史勒辛格晃着肩膀说,“你是怎么了?大家正忙着把棺材抬出去呢。你跟我们一道吗?”
“当然。”
17
葬礼结束了。乞丐们在寒冷中跺着脚,挤成两排。棺材上摆满了花圈,克鲁格的马车轻轻地摇摆。一行人离教堂越来越近。舒拉·史勒辛格从马车上下来,号啕大哭。她掀开面纱,露出挂满泪水的脸庞,扫视人群一眼。舒拉找到几个护柩者,冲他们招手,然后走进教堂。越来越多的人从车上下来。“那么,现在轮到安娜·伊娃诺夫娜了。她把最好的祝愿送给大家。她拿着票去了另一个地方,可怜的人儿。”
“是的,她的生命之舞结束了,可怜人,她去天堂了。”“你是坐车去还是走路去?”
“站了这么久,我得舒展下筋骨。我们先走一段,然后再坐车。”“你看到福柯夫有多难过了吗?看着安娜的遗体,他都哭成了泪人,不停地擤鼻子。而且,他就站在安娜丈夫旁边。”“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安娜。”一行人缓缓向位于另一端的墓地走去。那天,就连坚霜都裂了开来。
风停了,冬日的寒冷走了,连着带走了鲜活的生命——那一天似乎是专为送葬而准备。脏兮兮的雪看着像是蒙了一层纱,苍黑的枞树在教堂栏杆的后面摆动,湿湿的,好似也在为离人哀悼。
尤拉的母亲也埋葬在这块墓地中。近些年来,他没有再去母亲的坟前祭拜。尤拉向母亲坟墓的方向投去一瞥,轻声喊了一句:“妈妈。”
人群肃穆地分散开来,他们沿着清理好的小径站成几排,而小径的曲折其实跟他们带着悲伤的脚步并不相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牵着冬妮娅的手。克鲁格一家人紧随其后。冬妮娅穿黑色很好看。
白霜好似一道道胡子,从教堂的圆顶及粉色的墙壁上挂下来。在教堂庭院的另一端,洗好的衣服一排排挂在墙上——袖子湿透的汗衫,桃色的桌布,满是皱褶的床单。尤拉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同样是那个雷雨夜的一部分,尽管它的样子或许有所改变。
尤拉一个人走在最前头,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好让其他人赶上来。大家理解尤拉心中的难过,知道他想独处,所以也就故意放慢脚步。尤拉一往无前,好似奔流而下的水一样无可阻挡,他做梦,思考,寻找新的方式,创造美丽。他突然想明白了,艺术有两种不变的永恒的关切——它永远都在思考死亡,所以它永远都在创造生命。所有伟大的真实的艺术都有其相似之处,并且会继续证明圣·约翰的启示。
尤拉的心中生出一种愉快的期许,他想到或许一两天后他就能退到一旁,暂时离开宇宙离开家,专心写一首诗来纪念安娜·伊娃诺夫娜。他会把生命的无常写进来,把安娜·伊娃诺夫娜的高尚品德写进来,把冬妮娅的悼念,送葬回来后在街上发生的事情,教堂庭院里挂着的衣服写进来,把多年前的那场暴风雨,把那个哭泣的孩子写进来。
[1]Askold,俄国的开国者之一,葬于凯耶夫。
[2]凯耶夫的另一个王子,传说被他最心爱的马的头盖骨中的毒蛇咬死。——作者注
[3]正教会和天主教会有七件圣礼,分别是:洗礼、坚信礼、圣餐、神职受洗礼、忏悔礼、病者涂油礼和婚礼。新教只有两件即洗礼和圣餐。——译注
[4]酒神,狄奥尼索斯与罗马人信奉的巴克斯是同一位神祇,推动了古代社会的文明并确立法则。
[5]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人物,为获得知识和权力,向魔鬼出卖自己的灵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