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里(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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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无眠的夏夜,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好似灯盏在客厅里热烈地燃烧。人们在月光下漫步,一路遐思,并感受着脚下石板路上的余温——因为一整个夏天他们都沉醉在烈日的气息中——他们正穿过月光,走进阴影里,正如某人在灼热的正午逃离烈日。如此之夜,警察早已卸职离去,可城市里还弥漫着活力与嬉笑之声;漫步在街道上的情侣好似迷失了回家的路;年轻的伙伴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他们的队伍有街道那么宽,像是行进着,要去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他们一路高歌,歌声或轻柔甜美,或尖厉高亢如野蛮的印度军队。贝多芬的奏鸣曲从零星打开的窗户中流出,人们屏息聆听,只在曲终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如此之夜,孤独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夜早已过半,他们却无心入眠,仍睁着眼梦想着美好的未来;而孤独的老人亦伤感地怀念着往昔的峥嵘岁月;终于,他们带着沉思安然睡去,直到邻家的公鸡开始啼鸣,它们无法入睡,于是朝天空瞥一眼,开始对着月亮高声啼叫——它们将月亮误认为了初升的太阳,而这时,睡去的人又该起床了,他们揭开床被,爬到窗前,看看天是否真的亮了。此番过后,老人们再无睡意;而年轻人又重回被窝,很快继续他们未做完的梦。

那个星期天之后的夜晚也是如此。那些有着引人入胜的往事和经历的人,无一在半夜前入睡,尽管事实上,是别样一些小精灵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和感觉,而非这迷人的夏夜。即便是美丽的安杰莉卡——我们再清楚不过,她还未恋爱,还处在高枕无忧的年华——也还坐在她少女闺房的窗边,窗户是开着的,屋内火光幽暗,夜已过半了,她还用手玩绕着头发,长叹一口气,之后又打起了盹儿,直到她的头就快撞到窗框,她才惊起,接着又开始编织她忧伤的夏夜情思。下午她才去朱莉家向她打听这桩坏事的结果。可是没人在家。所以她正不耐烦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朱莉也是很晚都不能入睡。她房间的窗户也开着,以便夜晚的空气能从窗帘的缝隙中流进来。可伴随着空气流进来的,还有那神奇的月光,月光在她绿丝绸床罩上映出图案;她的思绪迷失在那些图案迷宫里,所以她无法入眠。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苦恼。她在心底也从不曾怀疑所有的事就像那封万恶的信中说的那样;她永远得不到她爱的人。他那令人费解的行为——他突然闯进来,又一下冲出屋子——最能证实那匿名的指控了。她想,她爱着他,而他也还爱着她,这样的想法将一切隔绝在外,并让她打心底里快乐,无论怎样恶劣的命运都不能磨灭她内心的欢乐。因此他是在“把她自身心中的信念还给她”!多么愚蠢的表达!她深信这种感觉的力量与真实性,以及它的无可战胜性,她什么时候信过别的东西胜于此呢?这种感觉哪怕让她在长长的年轻岁月中,为了他而失去爱和快乐,她也认为值得,于是她要将满满的激情耗费在他身上。

她总会想,自己就这么走过来了,回望自己失去的年轻岁月,竟没有遗憾,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么,这不安的十年内都发生了什么呢?她是真的经历了那些事,还是只是梦想着那些事呢?她是否不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那样年轻单纯,那样渴望快乐,那样风情款款?是的,当她还相信奇迹的时候,她感到早年的勇气从心里那口永不枯竭的泉眼里冒了出来。她不打算闭上眼,她就要这样看着一切发生。可这份爱,虽然看似无望,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所以,在她内心的庇护区,她将永远将这个男人看做是属于她的——她躺在月光下,睁着眼,时而自言自语几句,以如此平淡的语言承认这一切。

之后,她竟对所发生的这些意外感到惊讶,可她很快又说服自己说这些是注定要发生的。她努力想象着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可她总也想不出来;在她看来,他除了自己外不可能爱过其他人。她闭上眼,试着在脑中回忆他的特征。奇怪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完整。她只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而她似乎一直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稍微掀起窗帘,看看夜是否还未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期待清晨的到来,也许还稍许希望新的一天能带来一些不同的、或是好的事。说不定还会带来他,她可以这样指望。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夜半温和的空气,听着孤独的年轻人打窗前经过时唱的情歌。

歌词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他唱完后,她又轻轻地重复着曲末的那一段,然后叹惋一声,将窗帘拉拢。之后,她躺下,终于睡着了。

屋外早已黎明,而屋内绿色的曙光呵护着她,让她的睡梦不被侵扰。铁阿提纳教堂的钟敲过了七点、八点、九点。后来,她醒了,感觉就像刚从海洋中出浴那般清新。过了良久,她才想起昨天发生之事,还有今天将要发生之事,可一想到此,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就朝她袭来。她急忙穿好衣服,以便出门去问是否有信来。她打开门,走进客厅,身上裹着一件宽松的长袍,头发漫不经心地散在一顶漂亮的帽子下,她的脚踢到一个重物,它挡住了门槛。因为客厅的窗帘也是关着的,而她也是近视,所以没看清前方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个物体开始自然而然地移动,并在她眼前站起来,她感到手被冰冷的东西舔了一下,然后发现那个入侵者正是詹森家的宝贝纽芬兰犬。那只狗造成的惊讶瞬间消失了,因为她口中念着:“既然狗在这儿,那么主人一定也在附近。”她说得没错,在屋子的暗处,一个暗影靠在火炉旁,他头发凌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也站在门口,已经没有力气往前一步,甚至张一下嘴。

就在这会儿,另一扇门开了,老仆人走进来,转身对着炉子旁的男人,做了一个半愤怒半胆怯的手势,可这比任何言语都能说明要将这位大清早来访的客人拒之门外是不可能的;他是强行进来的。

“没错,埃里希,”女主人说,她此刻已完全镇定下来,“我需要早餐就会给你打电话,还有,任何人打电话进来都说我不在。”

老仆人一边耸着肩一边自言自语地走出去。在他关掉身后的门那一刻,朱莉迅速朝詹森走过去,热情地伸出手,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屋子对面。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从她的声音中,任何人都难以想象当她说出这几个字时,心跳得有多厉害,“请坐。我们还有许多话要相互倾诉。”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可仍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请原谅我这么早来访,”他说,“我昨晚没有收到你的信。今天一大早,我走进工作室时——”“你想过这封信是谁写的吗?”她打断他的话,试图帮助他。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那只狗则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当她把手搭在它头上时,它还不时发出一阵满意的狺狺声。

“我想我知道,”詹森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确定在这个城市里,有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很可能是怀着另一种目的。那封信上写的全是不争的事实;我今早走进工作室时,兜里揣了一封连夜写的信,上面写的也是同样的事。给你——如果你愿意看的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写的是什么,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上面写的我都知道呢?”

“也许吧。可你是对的;这张纸不能证明我最想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我真是在昨晚还不知道这封信的请况下写的。只有我亲自保证你才会相信——那也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他叫道,他的痛苦决堤而出,“你就是来自天堂的天使!你竟然会在我自己面前维护我。对于我这个不幸的人来说,闯入你平静的生活,绝不会酿成犯罪。我昨天离开你家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封信上写了同样的事,也向你表明了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的决心。现在我要向你更彻底地坦白,比信中所写的还要彻底。因为你要对我有所了解,才能够明白,尽管致使我如此忘我的原因很罪恶,可它仍不致人性泯灭;你无须收回对我的尊重——尽管你在心里会这样做——和你的手。”

一瞬间,他又沉默了,她也不语。她在颤抖,可她努力平静下来,以便他能讲下去。她多么希望用两个词来概括自己的命运——她的“是或不是”,那么她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可是她感到他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要告诉她,她也不再打断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的朋友安杰莉卡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我是一名农夫的儿子,因此童年过得很艰难;我很久都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和习俗。像我这样行为古怪的人少之又少,我总是徘徊在蔑视与羞辱之间,在无畏与羞怯之间,就连我和我的艺术家朋友们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母亲有着真正的古老农民阶层的高贵气质——这与真正的人类的高贵气质密不可分——至少在我们那里的乡村是这样。她最终成功地让父亲变成一个强壮而沉默的人,他还有一点暴力倾向。要是她活得久一点,谁知道我会不会离开她呢?可她去世后不久,我就说服父亲让我上基尔的艺术学校。我在学校表现很好。学者之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风气,可我还不算最不驯的。我非常蔑视尊贵的城里人的市侩习俗——也许是因为我为自身的农民教养感到羞愧。因此,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可以享受那些官员、学者和商人没有的自由;还可以慨然滥用这种自由。可后来我进入一个非常小的圈子,并且很少与上层人士联系,我那放浪的思想和习惯就无处得以展示。因而就结识了一些低等的朋友,也经历了一些荒谬的、丝毫没有教化作用的困境。”

“后来,我搬去了汉堡。而在那里,疯狂的生活继续大肆上演。你一定很想听听各种细节吧。如今,每当回顾那段时间,我都得停下来反思,那个与一群无聊之人日夜厮混在一起挥霍无度的人究竟是不是我。那可是我的‘哈尔亲王’岁月。‘野生的燕麦该播种了①’可如今,多谢我的幸运星,让我安全躲过那些不能被这陈词滥调所掩盖的罪行和错事——尽管是通过冒险的方式。”

“一晚,我头痛发作,心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于是我去了剧院,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个女演员正在进场。那是一部剧情平缓的煽情生活剧,她在其中饰演高贵而善良的年轻妻子,是拯救她浪荡丈夫的天使。对于我自身的情况,那简直就像是一种道德训导;作为一名罪人,即便他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可是,与我相比,都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伙——因为他总能躺在他守护神的怀抱里——我禁不住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于是我才认真地观察那位天使。”

“她可真值得一看。她属于最迷人的年轻女子类型:身形曼妙,举止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女子。除此之外,她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如鸽眼一般传神,双唇看起来纯真而忧郁,让你忍不住想闯进天堂,为这漂亮的双唇带回一抹笑意。就在剧末时,这真的发生了(因为他的丈夫已经洗心革面),而我自然就没戏了。当我发现在场一半的观众——事实上,是所有的男性观众——都为她疯狂时,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我迷恋她;尤其是我对爱恨的感觉还不算迟钝。你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他暂停了一会儿,匆忙地看了她一眼。可她的情绪并没有起伏,只是波澜不惊地听他讲着,她的眼睛盯着狗的头,而此刻,那条狗正安静地躺在她身旁睡觉。

“我会进一步给你讲述我的爱情故事,”他继续说道,“我凭借我的狂热与谄媚,只花八天时间就赢得了佳人芳心:露西成了我的未婚妻。”

“身处这种环境,她那与生俱来的怪异方式也曾让我望而却步。我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她还一本正经,还带着少女般的缄默,那是我未曾想过会在一个演员身上看到的,尤其是她让我清楚地看到她对我除了冷漠之外,别无他感,还让我感到一位名声渐长的艺术家对于她的敬意竟变成了一种献媚。可我一向她求婚,并请求她离开舞台时,她的态度就开始有了转变——尽管她少女般深深的缄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她开始放轻松,并且和我聊一些关于艺术家婚姻的老生常谈,赞美享受自由的快乐;还会逗我,以调节气氛,还用各种花言巧语哄我;于是我的激情高涨,直到最终忍不住半带强迫地让她和我订下了婚期。”

“当然,这令我之前的同伴们大为惊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关系最好的朋友解释说这是一种极其实际的做法,是一桩真正现实的婚姻。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蔑视市侩之风和罪恶行为的人了。此外,我也不能永远沉迷于放荡的生活;我收到了大量的订单,前景看似可喜,所以现在是时候让生活更稳定些了。我就是这么对我亲密的朋友说的。对其他人,我用不着说太多。可有一个人,福斯塔夫,他是最担心我的,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对于这桩愚蠢的婚事是否认真。我回答说我非常认真,而且不准任何人对我的行为做出蔑视的批评,即便是我的好朋友也不允许,于是,他耸耸肩,解释道:他一点儿都不想惹我生气,他只是想提醒我注意,这个奇怪的做法,将会让我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我越来越严肃,而他说‘在他看来,她就像矫情的紫罗兰,她的天性就是演戏,不幸的是,她会将她演戏的天性带到现实生活中来’。接着,还对她冒险的事业进行了一番简要的描述——这可是我们的好好先生,不嫌麻烦地从她所在的剧院打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