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藏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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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牛魔

老汉儿姓苏,人家就说他姓得不好,一辈子、祖祖辈辈都是“输”。逢年过节,老汉儿到公路边的小卖部买点东西时就同人争论,说,其实,他家本是藏族人,不是汉族的那个姓,是人们叫走了音。苏老汉儿的家在离村子很远的一个山沟里,要到他家去得走很长、很险的山路。苏老汉儿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直都住在那里,苏老汉儿把守住那幢石垒墙、先是草盖顶、后来是一部份用了旧瓦盖顶的老屋看作是继承祖宗的家业,很是上心。

那条沟当地人叫做白沙沟,因为有一条常年有野猪、老熊、野牛出没的小路,白花花的。路的尽头有一眼浸水塘,苏老汉儿的房屋离那眼浸水泉不远。顺着那沟再往上走一阵,便是当地人们称为“老林子”的地方了,穿过老林子,再翻山,就到了真是藏族人居住的地方,山那边是藏族人放牧的牛场。

单家独户过日子,在别人看来很是冷清难受,但苏老汉儿却说在白沙沟里过日子舒服得很。他种了好多玉米、洋芋,吃粮不怎么愁,更何况,苏老汉儿还有祖传的绝技:“扳刀”。他用扳刀法、用绳扣、设陷阱、放枪,家里野味不断。苏老汉儿养了二女二男,一个个精壮无比,儿大女成人。

只是,十年前老伴儿去背烧柴时,老林里突然蹿出那头野牛,瞪着血红的眼睛来追她,逃跑中她从石崖上跌了下去。和和睦睦几十年夫妻,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痛死,苏老汉心如刀绞。弥留之际老伴儿的几句话虽使他十分生气当时又发作不得。老伴儿说:我最丢不下的就是苏狗儿,他才五岁,你要答应我,带着他们搬到下边村子里去住。你打野物太下得手了,那些野物恨我们这家人呢。你答应我,搬家吧,搬到村子里去住。就在他迟疑着怎么回答时,他老伴儿痛苦地长喘一口气,闭上了眼。

埋葬了老伴儿,苏老汉儿闭口不提搬家的事,而是把他家祖传了好多代的“划刀”拿出来磨磨看看,看看磨磨。那“划刀”是用上好钢铁打成,刀长一尺左右,下面刀把也长一尺多点。刀页如弯月,刀背厚一指,刀口却薄,锋利异常。安“划刀”是将一尺多长的刀把埋在地下牢牢固定,一尺长的刀锋露在地面,倘有野兽路过,立时开膛剖肚,因此称之为“划刀”。

苏老汉儿用这“划刀”杀过野猪,也杀过野牛。那白花花的山路上经常弥漫着兽类的血腥味,使得野兽们都不敢朝这里走。但是,一当老天爷一月、两月不下雨,兽类还是要顺着那条白沙路来那眼浸水塘饮水。躲在树上的苏老汉儿,在月色下、在星光下看得真切,便去那些兽类必经之路把刀埋好。兽也警觉,饮了水一边用鼻子探路,一路小心翼翼慢行。苏老汉儿见兽快到埋有“划刀”的地方,便勾动明火枪板机,明火枪在山谷里轰响如雷霆万钧,苏老汉儿同时摇晃树木,大声吼叫,兽一惊,慌忙中往前猛蹿,“划刀”开膛剖肚,一刹那间血水四溅,哀鸣声震沟谷。天亮时,苏老汉儿家已是肉香四溢!

苏老汉儿对儿女们说就是要用这把“划刀”宰了那头老野牛。那头把他老伴逼下石崖的老野牛曾经从“划刀”上逃脱。苏老汉儿清楚记得那一幕:那天下午,太阳光还照在山顶上,那头野牛饮了水往回走,上了很长的陡坡,来到那一点虽狭窄却有些平缓然后开始下坡的地方,那是一处安埋“划刀”的好地方,他看了好久才选中了那里。当野牛刚走到那里,苏老汉打响了明火枪,发出了怪叫声。谁知,这头野牛并没有即刻惊惶失措往前蹿,而是突然停下脚步,昂头大叫几声,继而埋下头去,小心看路,走到安放“划刀”处,扬起头用角撞刀,那刀安放在石缝中本以为稳如泰山,它那一撞,“划刀”连根拔出,“咣”一声丢在了一边。它这才放开四蹄,分开灌木树林扬长而去。把个苏老头儿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的是,事过不久,它竟然把他的老伴儿逼下崖坎!

事情就有那么怪,苏老头儿发誓赌咒要除掉那头野牛,那头野牛却失去踪影,一年、二年、五年、六年,野牛再没有出现过。苏老头儿一想到野牛也许已经老死,心头就有火:怎么就那么死了呢?它应该死在他的“划刀”刀口上。就在这几年中,苏老汉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大女儿嫁到村子里一户人家里去了,接着三女儿嫁到公路边的一户人家去了。女儿嫁出去,苏老汉觉得理所当然是应该给二儿子成家了,二儿子膀大腰圆,一表人才,可是村子里也好,公路边也好乃至更远的鱼通山乡,竟没有一户人家肯把女儿嫁过来。那些人说:小伙子人不错,如果家在沟外、通电的地方一切都好说。苏老汉儿夸耀他家玉米、洋芋吃不完,腊肉多得很、鲜肉还是野味,人家就是不干。二儿子老娶不上媳妇成了苏老汉儿的心病。沟外,沟外有什么好?电拿来干什么?苏老汉儿气得很:早些年,他的孩子们还小时,在晚上他连灯也不让老伴儿点,还不是过了几十年,现在的人们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二儿子终于向他老子摊牌:再不搬家,就要一个人走到沟外去了。你敢!苏老汉儿怒火万丈。他用手指着门外朝山下走的路,说:你敢走过大杉树,老子就一枪放倒你狗日的,再一脚把你狗日的踢下沟里去喂野物,你看老子做不做得出来。

苏老汉儿家出门不远有条山梁,下山的路恰好从山梁口子上经过,路一侧就是很深的山谷。下面村子里的人把那条山梁子叫做苏家梁子,那梁子上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杉树,苏老汉儿一直认为那棵树是他们老苏家的风水树。苏老汉儿只管把路口那处叫做“大杉树”。

二儿子不再言语,每日里就闷在玉米林中、洋芋地里劳动,本来就难得开口说话的人变得更加沉默,家里的空气很是沉闷。幸好苏狗儿已经十五岁,见到这情形,就在父亲、哥哥之间有话没话也找话说。苏狗儿的懂事让苏老汉儿轻松不少,但是二儿子成个家就这么难,过几年苏狗儿成家还不是一样难么?苏老汉儿心事重重!

有天早上起来,苏老汉儿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冲进两个儿子睡觉的那间屋里,一把拎起睡得两眼都被眼屎糊严了的苏狗儿,问:你二哥呢?你二哥哪里去了?

二哥?不是在睡觉吗?苏狗儿晕头转向,眼又睁不开。

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少,说要拿什么东西走其实也没什么可拿走的,屋里的凳子也是那种将就枝桠当脚使的树桩凳,能拿走什么?苏家老二不过是穿了身他平时穿在身上衣服走了。

苏老汉儿冲下苏家梁子,直奔村子里他大女儿的婆家,大女儿说没见兄弟来,倒是村里其他人说,天快亮时,有个人下山去了,那身影有点像是苏家老二。苏老头儿跑到公路边三女儿家,三女儿说没见二哥来。望着公路上来往不断的汽车,苏老汉儿没了主意。想到苏狗儿一个人在家,顾不得疲劳,也来不及再想想别的办法,心急火燎却又感到脚软手软地往回走。走到半夜时才爬上苏家梁子,一眼他就望见他家屋前燃着一堆大火,苏老汉儿一阵心疼:苏狗儿还小,苏狗儿他一个人害怕了呢。

惊魂未定的苏狗儿一见父亲回来,也不问父亲饿不饿、累不累,就急着对父亲说:来了一头大牛,好大的牛!下午时来的,它先在洋芋地里又跳又吼,后来到玉米地里乱跑乱撞,吓死人了,它的眼睛红红的,嘴角流着白沫,一双牛角又粗又大,角尖上全上泥巴。

你就不晓得给它狗日的一枪?苏老汉儿真想给苏狗儿脸上一巴掌,十五岁多了,让条牛给吓成这样子。

你说过,我们那枪连它的皮都打不穿,我就怕……

算球,算球,各人睡,明天再说。苏老汉儿看着苏狗儿那单单薄薄的身板,突然又心疼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老汉儿到地头一看,止不住呼天抢地诅咒一通:洋芋地里到处是硕大的牛蹄迹,碗口大的洋芋被那畜牲踏得稀烂,粉嘟嘟的汁水从裂成几半了的洋芋伤口上浸出来,几百上千斤的洋芋!到玉米地里,玉米棒子被踏得陷在泥土里、玉米粒遍地都是,玉米秆东倒西歪,那惨像气得苏老汉儿差点倒在地坎上!父子俩都不说话,默默地把粮食从泥土里捡出来,一背背往回搬。苏老汉儿想着、想着突然问苏狗儿,它朝哪里走了?哪个?苏狗儿被他老子问迷糊了。

哪个?那条牛!那个杂种畜牲!苏老汉儿在地里跳了起来。

我没看清,我一直在屋前吼它,赶它走……

算球,算球,你个狗日的点出息没有。苏老汉儿恨得直咬牙。

把枪里填上火药,又特意在铅弹上用刀划成刺状的小口,带上“划刀”,苏老汉儿顺着牛的蹄迹开始去寻找那畜牲。但是,庄稼地四周不比去浸水塘的那条独路,牛蹄迹很快就消失在地边的树林里、灌木丛里,要找到它往哪个方向去了很难,苏老汉儿一连两天连它的粪便也没有发现。

搬粮食回屋,又上山穿林子,几天下来把父子俩累得够呛。那天,天还没黑尽,父子俩就倒床睡觉。前半夜雷鸣电闪,大雨如注,没有吵醒这累泥了的父子俩。天快亮时,忽山崩地裂似的声响把父子俩惊醒,苏老汉儿抓起枪就朝门外冲,迷雾细雨中什么也看不清,可苏老汉儿却看到自家用来堆放粮食、柴草的那间棚子倒了,走过去细看,才知道,小锅粗细的两根木桩全倒了,苏老汉儿心里正奇怪,不料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高亢洪亮的牛叫声。这畜牲!苏老汉儿大骂出声,忘了还下着雨,摆弄了一阵火药枪,便朝传来牛叫声的方向勾动扳机,“啪”地一声,引火的火炮受了潮,那一枪没放出去,气得苏老汉儿在泥泞里顿起脚骂天骂地。

天大亮了,雨小了一些,但没有要停下的样子。苏老汉儿看清了,竹子编成的墙壁倒在稀泥之中,柴草散开,堆在棚子一角的粮食被雨水泡得发胀了。紧靠棚子的老屋此刻显出了它衰老的面容来,露出石墙的柱子发黑,明显的朽了。在细雨中,发黑的泥水顺着墙壁流着、浸着。如果让雨水再直接冲刷,墙要倒、老房子也要倒。

苏老汉儿叫苏狗儿把锄头、斧头准备好,先得立起桩来,把棚子搭好,不能让雨水冲刷老墙。粮食可以放到太阳出来以后再说。他嚷了半天,没人答应,没有动静,苏狗儿也不见了。这狗日的难道也跑了?苏老汉儿发狠道:都跑,都滚,老子懒得再去撵哪个,都滚,老子一个人来。

年近六旬,却强健异常的苏老汉儿冒着雨挖坑下桩,忙得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时时、事事少了个帮手,做起活来极不方便,老汉儿想着、想着就骂人,后来竟骂起自己来,说:我这是为了哪个啊!不想这时一下来了好多人。原来苏狗儿跑到下面村子里找他的大姐去了,大姐家一听房子倒了,便约上几个年轻人赶来帮忙。

下午的时候,苏狗儿住在公路边的三姐家也上来一拨人,人多做事果然不同,天没黑断,该收拾的就收拾完了。不过天黑路滑下山怕出危险,苏老汉儿就留众人在自己家过夜。大姐、三姐去收拾饭菜,苏老汉儿就生起一堆火,人多没地方睡,烤一夜火,权当睡觉。山里人就在火边吃饭也别有一番风味,来帮忙的人中有苏老汉公路边的亲家,借着酒意,亲家就说,记得老辈人原来都要敬就山上的牛王菩萨,你老哥不说是敬他,怕不要再去惹他才会安宁哟。也是借点酒意,苏老汉儿说,说句不怕你老弟生气的话,我这一辈子就是不怕它狗日的,啥子鸡巴牛王菩萨,它是牛魔、魔头,它欠我一条人命!老子迟早要收拾了它,骨头用来熬锅汤,不怕它的都来喝一口。欠你一条命,不晓得你欠了这山上好多条命!亲家心里说,嘴上不好再说,说过了头,伤和气,便埋头吃饭。苏老汉儿是个从不会自己挑头说个话的人,也闷头喝酒。幸好人多,七嘴八舌,倒没显出尴尬。

第二天苏老汉儿送大伙儿下山他也下了山,过了一天回来时背了一筐铁皮罐头盒盒,那是他特意在公路边到处捡回来的。他在他的老房子周围又打下些木桩,木桩上拴上细棕绳,棕绳上挂起罐头铁皮盒子,风一吹,叮咚直响。苏老汉儿想的是,那畜牲或许怕声响就不敢走近房屋,即使它真的来了,这些铁皮筒筒就给自己报了信了。

不料,那牛又没了踪影,一年、二年、三年多过去了,苏老汉儿时常想,那畜牲这回怕真的老死了。苏狗儿长得高大魁梧,越发不听老头子调教了,有一天突然跑回来说,他要走了。还没让他老子开口,他补充说他要去当兵去了,体检、什么手续都完了,只等走了。苏老汉大吃一惊,这狗日的事前一点风声也没漏!可老汉儿心里明白,苏狗儿的走不同他老二的走。他也就听从了小儿子的话,到公路边三女儿那里去,说一说苏狗儿走后两个女儿怎么照料他的事情。谁知乡上也有个干部在那里,说了一阵后,那干部忽然把脸放了下来,说,你再到山上去乱整,法律不饶人哩。苏老汉儿说,球!那牛欠我一条人命,你们咋不把它逮去坐班房?保护它,也要保护人。

干部急了,说,你不整它,它会来惹你?现在你是军属了,年纪又大了,还是搬到村子里来住为好。再说,白沙沟也要封山了,你开的那些地,村里要安排人去种上树,这是国家规定,退耕还林。苏老汉儿前些日子就听说过有个不许种庄稼但要栽树子的话头,苏老汉再倔,也知道这回是倔不过去了。经亲戚女儿又劝又捧,到底同意搬到村里给他修的房屋里来住,苏狗儿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那天,人们把苏老汉儿的破烂家什一背背运走了,老汉儿望着已经下了瓦的老屋百感交集,慢慢迈出门来,万没想到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头牛,它就站在他那块最大的洋芋地边,那牛仍然那么威风。它看见苏老汉出门,突然向后一跳,同时摇头舞角,像是示威。苏老汉儿又一次看清了它左边角上的刀痕,猛地也大喝一声:牛魔,魔头,算你杂种有运气,如果再让我在这里住,老子硬要杀了你!

那牛像是听懂了老汉儿的话,又毫不在意似的,把头摇了又摇,忽然昂起巨大的头颅,长啸出声,还是那么洪亮,还是那么精神。苏老汉儿在心里连叫怪事、怪事,这畜牲怕真的成了牛魔了,这么多年了它一点不见老、一点也不见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