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狐邻居
齐伍那片牧场有条公路穿过,时不时有大车、小车扬着灰尘把不懂交通规则的牛羊吓得没命地飞跑。绒波那年十岁,个头大,胆小,也觉得那些汽车是怪物。把家里的牛羊都拦在齐穷那条小水沟两岸的草坝里,不让它们上公路,自己就趴在草坡上看公路。看到汽车来、听到汽车叫就心跳得特别快,老半天不见汽车来又觉得没味道、很失望。
记不得月份了,只记得那阵草很好,牛羊很安详,啃着草不会乱跑。那天,太阳非常暖和,绒波把身上厚重宽大的皮袍脱下来,丢在草坪上,赤着上半身,像往常一样,趴在草丛里看汽车。也不知过了多久,绒波终于看到来了一辆小汽车,小汽车跑得快极了,不一会儿,竟在离他所在的草坡不远处公路上停了下来。小汽车上走下三个人,一个人手里提了支枪,站在公路四处张望了一阵。忽然端起枪来朝绒波所在的方向放了一枪,绒波大吃一惊,赶快把头伏在草丛里。
打枪的人挥着枪直跳,同另外一人迈开大步一起朝绒波所在的草坡方向跑来了。跑了几步俩人都停下来喘大气。绒波意识到他们准是打着什么了,掉过头去望望身后。身后是草坡,草只能没过人的脚背,此刻,更让人感到是光秃秃的一片。就在那草坡上,有只动物蹦跳着朝这边跑来。绒波没有打过猎,可他听大人们说起过,山上的动物被打伤后,大多数不会朝坡上逃跑,而总是顺着坡势往下跑,可能是这样跑省力一些。看那样子,那只动物是受伤了。动物越跑越近,绒波看清后心里一跳:那是只狐狸,是那种皮毛并不漂亮、称之为草狐的狐狸!
草狐直奔绒波而来,绒波不由抓了块石头在手里。那头狐狸跑到绒波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似乎叫了一声,又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一下子倒在了绒波放皮袍的地方,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定了绒波。绒波在那一刹间就像听见了什么,其实那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已经懂得了它的意思。他几乎没有犹豫,跳起来,跑过去,把自己那件用小牛皮缝制的皮袍盖在了它身上,它是那么小,皮袍下仿佛什么东西也没有。
绒波的心跳得厉害,忽然听见人喊:“喂,小孩,看见只受伤的狼没有?”那两个人上来了,这么缓的坡也把他俩累得够呛,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在离绒波十多步远的地方喘着气,咳着,拄着枪发问。绒波忽然看见草坡上有狐狸的血,心想他们走过来看见就完了,他慌忙答着:“没有,什么也没有看见”。手却朝齐穷小水沟那边指了一指。那俩人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懂了手势,又问:“是不是朝那边跑了?”绒波狠狠地点了点头,又朝齐穷小水沟那边指了一下。他用眼角扫了扫自己的皮袍,皮袍下的草狐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说嘛,它受了伤肯定要去喝水的”两人中的一个人说道。也不向绒波道声谢,二人转身就朝齐穷水沟方向去了。
绒波不敢去揭开皮袍看看那只草狐到底伤得怎么样,他怕那两人突然又回转来。他站在草坡上看着他俩越走越远,又看着他俩在水沟边走走停停、比比划划。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停在公路边的那辆小车终于开走了!那天风也小,小车扬起的灰尘一直顺着公路起伏,不肯朝公路两边的草坝里散去。
绒波这才揭开自己的皮袍,那家伙一跃而起。它只伤了一条前脚,而脚上的血迹已被它自己舔干净了。绒波提着皮袍看着它,心里奇怪它此时竟会有这么高大,刚才在皮袍里是那么的小。它身上的毛很粗、又脏又乱,灰白色中还夹杂着些似乎是褐色的毛。狐狸也望着绒波,它似乎在惊异它面前这个上身一丝不挂的人原来是个孩子,在惊异他身上闪耀着的暗铜的光亮。绒波想说句什么,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和狐就那么对视着,他从它的眼神里知道了它此刻非常高兴。它突然转过身去,一只前爪点地、另一只前爪提着,两条后腿倒是有力得很,用一种比绒波想象快得多的速度悄然离去。翻过一座不高的草坡,连头也没回,消失了!
当天夜里喝茶的时候,绒波把今天自己看见的事对家里人讲了一遍。他爷爷听了很冒火,说“那些人真是作孽。草狐的肉不能吃、皮不好、毛也不好,杀了它有啥用?”爷爷又夸绒波做得对,说:“有草狐的地方,在地下打洞的地老鼠就少。为什么?草狐要把它们撵走,草好了,牛羊才有吃的,放牛的人家爱它是对的。”
草狐要把那些看上去连尾巴也没有的地老鼠撵走,绒波原先一直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经爷爷这么一说,像是明白了点什么。本来,绒波是要到乡上一个叫什么寄宿制的学校里读书,但离家太远,要住在学校里,虽说是国家要补贴一些钱,家里人还是没让他去。他也不想去,读书太苦了,放牛自在得多。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去了半年,天冷起来。一天早上,绒波被拴在帐篷外的大黑狗吵醒,大人们就叫绒波出去看一看那狗在叫嚷什么,绒波出去骂黑狗,要它住嘴,它不听,绒波就在它顶花皮上打了一掌,可它仍然冲着离帐篷不远的一块大石头叫个不休。绒波往那边一看:呀!一只草狐,站在石头旁。石头上、草地上有一层薄雪,它站在那里分外显眼。那狐狸偏着头,很专心地看着帐篷这边,蓬松的尾巴似乎在晃动。
把它赶走,狗就不叫了,绒波想着就吆喝着朝狐狸跑去。狐狸一惊,扭头就逃。这一跑,绒波看清了,那只狐狸一只前腿是瘸的,别看它瘸着一条腿跑起来依然飞快。可它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帐篷这边、望着绒波。绒波也想起来了,是它!也就停下脚步,看着它回头张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冲着它大喊了一声“里里”,“里里”是绒波家里一只猫的名字,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此时绒波居然把那只狐狸叫做了“里里”。
帐篷里的人以为绒波找到了那只猫,都跑出来看,没有猫,远远站着一只狐狸。绒波说,是它,是那只在我的皮袍下躲过一场灾难的狐狸,你们看,它好像还认得我。就在帐篷里出来一群人的时候,草狐迟疑地走了几步,突然加快脚步朝远处跑了。绒波说完话一回头,狐狸没了,一下竟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家人一齐大笑起来。
爷爷,他怎么还认得我呢?已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了。认得的,爷爷说,它在你的皮袍里已经记下了你的气味,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不管你走到那里,它都记得你的气味,它都不会忘掉你的。真的呀,爷爷!绒波不知为什么激动起来。
是真的。爷爷拍着孙子的肩头说,去,去把那个给“里里”喂食的木槽拿来,里边放些吃的,放到石头那边去。绒波把一些奶子、奶渣放进木槽,搁在石头旁边后就躲在帐篷里等待那只狐狸出来,一整天,除了几只鸟在木槽边跳来跳去外,一点动静也没有。绒波认为那只狐狸不会来了,可爷爷、还有阿爸、阿妈、哥哥、姐姐,一家人都说那只草狐会来,绒波说“里里”找不到木槽里的吃食,家里人说狐狸鼻子灵,同狼鼻子、狗鼻子一样。绒波终于累了,在家人的说笑声里睡着了。半夜里黑狗吵得厉害,绒波硬睁开眼听了听,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天亮时,爷爷悄悄对他说:你的朋友来过了。绒波去看木槽,木槽里干干净净。他顾不上给大黑狗送去吃的,也顾不上自己先喝早茶,又往木槽里放上吃的,依然放在了那块石头旁边。
先是夜里来,后来是一早一晚来,那只狐狸总是把木槽里的东西吃得光光的。大黑狗开始时一见它出现就大声吵吵,绒波在斥责之余免不了给它几下。渐渐,黑狗也习惯了,狐狸来了也不做声。那只草狐迈着轻盈的脚步,像散步那样在帐篷附近走来走去。绒波总是大声喊叫它:“里里、里里,过来、过来。”它就是不过来,它从不到绒波身边来,也从不进帐篷里去。绒波很失望,他一直渴望他的“里里”在他的手里吃东西,他也好摸一摸它的背,捏一捏它那看上去很薄、很薄的耳朵。
绒波对爷爷说:他想在木槽边做个套索,把“里里”拴住,也喂在帐篷边。爷爷说:不能那样干,它有它的家,我们只是它的邻居。要想做个好邻居,可不能干它不高兴的事。你把它拴住,它就不会高兴,它从小到大到处跑惯了、自由惯了,拴它,它受得了吗?绒波听了爷爷的话,可想和“里里”亲热的念头却一直在心里装着。每次“里里”来,他总会大声地叫着它,尽量近的同它说一阵话。他相信“里里”能听懂他的话,因为他看见“里里”都是偏着头,轻轻晃动着耳朵听得很专心,它的脸上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日子就如天空里飘过的流云,谁也没去注意它是怎么过去的,又像是草地里吹过的清风,没有谁去关心那风会到什么地方。却有一天,绒波没有看见“里里”来,第二天还没来,第三天也没有来。恰恰又是正要搬迁草场的时间,不管绒波怎么不高兴,一家人还是赶着牛羊搬走了。爷爷安慰他说:放心。“里里”会找到我们的。他很怀疑爷爷的话,走了那么远,“里里”能找到吗?果然,一冬一春过去了,“里里”没有来,天已经好热了,还是不见“里里”的踪影。大人们暗示绒波说那草狐可能出事了,绒波什么也不说,一想到“里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原因,他老想到的就是枪!
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家里人正商议着等雨小一点再把牛放出去,忽然黑狗又叫嚷起来,绒波放下茶碗就冲出了帐篷。他听出来了,只有“里里”来了,大黑狗才这么叫,那是黑狗在同“里里”打招呼!
湿透了的“里里”浑身的毛都紧紧贴在它的皮上,显得那么的单调、瘦小,最让绒波惊喜的是“里里”身后跟着一只小狐狸。那只小狐狸有点紧张,在“里里”身后不停走动,做出付随时要逃走的样子。爷爷附在绒波耳边说:“里里”当妈妈了,你看。绒波急忙跑回帐篷往木槽里倒上牛奶,端出来,大声喊着“里里、里里”。他把木槽放在一丛灌木旁边,转身把爷爷也拖回帐篷,一老一少就躲在里边看“里里”和它的孩儿怎么动作。
“里里”走近木槽,舔了几口牛奶,又回过头去望望它的孩子,舔一口又望一下,好像是在招呼小狐狸快过来,过了好久,小狐狸才慢慢走到木槽边,突然埋下头去,再不肯抬起头来。“里里”却不再吃,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一看它的孩子,又看一看帐篷这边。爷爷说:“里里”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看着它们娘儿俩呢。从那天起,“里里”带着它的孩子每天都到帐篷前来一次,有时来两次。只是,它们还是不肯到人的身边,也不进帐篷。小狐狸长得很快,个头显得比它妈妈还高,跑起来,跳起来,动作相当敏捷。绒波就给它取了个名字:比比。
这天,绒波放牛回来发现帐篷里来了客人。三个乡干部模样的人同家里大人谈了很久,绒波听出他们谈的是草地里那些越来越多的地老鼠。绒波的注意力是他们三人中有一人手里拿着一枝猎枪。那支枪的枪把被手握得平滑极了,枪口的铁都成白颜色的了,那枪口里不知道发出去了多少颗子弹。送走客人后,爷爷叹息不已。绒波问爷爷为什么不高兴?爷爷说:我们在达玛的那户亲戚,被那些地老鼠逼得搬了两回家了。地老鼠们把草根咬断、吃完后,草死完了,泥土被风吹跑了,他们只好搬家,才两年,地老鼠们又把那片草地变成了乱石滩,这样下去还让人活命不!
乡上干部们说得有道理,再不灭鼠,这牛就没法放下去了。爷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绒波听。可那些老鼠也是命,都杀怎么下得了手?绒波说:嘿!那么多,怎么杀得完。爷爷接着又说,人也好,地老鼠也好,命是一个样的。这辈子是地老鼠,不定下辈子就是人也说不准。现在呀,一家人只能喂三个娃娃,没有变成人的那些生命怎么办?是生命的,佛就要让在这世上来走一回,投生,说不定是马,是牛,也说不定就是地老鼠,是“里里”它们呢!
绒波其实就是这么看待生命的,他听得懂话以来,大人们总是这么说。他刚想对爷爷说我知道,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枪的脆响。爷爷和绒波急忙走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在距离他家帐篷不很远的地方,刚从他们帐篷里出去的那三个人正在看地上的一个东西,绒波心里一阵狂跳,飞一般跑了过去。他们打死的是一只草狐,枪法很好,子弹透过前胸直接打在了心脏,血从伤口上汩汩地淌出,血很红,冒着热气!它闭了眼,但它微笑着,好像还在听绒波说话。
“里里”!绒波大叫一声扑了下去。三个人大惑不解:“什么里里”?一个人问绒波“这跛脚的草狐是你们喂的?”绒波用力地朝拿着枪的那人一头撞去,那人没防备摔了仰八叉!枪从手中脱了出去,绒波哭叫着抓起那枪,在空中乱舞一气,猛然把枪朝远处扔去,人们听见了枪撞在石头上折裂时脆生生的声响。
“这孩子疯了”三个人勃然大怒。
“你们才疯了”爷爷也赶到了,老人恕吼道:“草狐能把地老鼠赶走你们知道不?你们刚才不是还在说你们要保护草地?你们这才是真正的疯了”!
“赔我们的枪”一个人高声狂吼。
“赔我的里里”绒波毫不畏缩,又哭又叫。
“快看”一个人突然喊道。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绒波也朝那个方向望去:一只草狐孤零零地站在一处草坡的顶端,看不清的脸,它的背后是高原的蓝天,它只是蓝空下一处忧郁的雕塑。
“比比!”绒波伤心的哭喊声是为那雕塑谱下的曲子,此时乘着风飞向了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