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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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年(2)

天气一直很晴朗。从清晨至傍晚我和外婆都待在甲板上,头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周围一片金秋,伏尔加河两岸景色如绣。浅棕黄色的轮船后面有一根很长的缆绳,拖着一艘大驳船,不紧不慢、懒洋洋地沿着蓝灰色的河水,溯流而上,轮船的外轮片打着水,通通、通通地发出沉重的回响。驳船灰濛濛的,宛似一只慢吞吞向前爬行的灰褐色的甲壳虫。伏尔加河上空,太阳不知不觉缓缓地向前移动,周围的一切,变化万千,每时每刻都是一番新景象:绿色的群山,犹如大地披着的华贵衣裳上层层叠叠松软的皱褶;沿河两岸,城市、村庄错落有致,宛然远方点缀的雕饰;金黄的秋日落叶顺水飘游。

“你瞧啊,多好啊!”外婆一会儿走到船这边,一会儿走到船那边,口中不住地说,她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快乐地睁圆了双眼。

外婆常常看着河岸出了神,连我在她身边也忘了。她伫立在船边,两臂交叉在胸前,微笑不语,两眼却噙满了泪水。我拉拉她黑色印花布的裙子。

“怎么啦?”她身子猛地一抖。“我好像打盹做了个梦。”

“那你哭什么?”

“这个嘛,亲爱的,是高兴得哭,再说我年纪大了,”她微笑着说,“你知道,我可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春春秋秋我已跨过了六十个年头了。”

她常常嗅一下鼻烟后,就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虔诚、圣洁的人,还讲各种各样妖魔鬼怪。

讲故事时,她总是声音轻轻地、神秘地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脸,两个眼珠瞪得圆圆的,紧盯着我的眼睛,就像在不断地往我的心灵中灌注使我精神振奋的力量。她说话好像唱歌,愈说愈顺溜,听她说话使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我听着听着,口中还不断地请求:

“再讲一个吧!”

“那就再讲以前讲过的那个故事吧:有个家神老儿,坐在炉子下边的空地方,他把一根面条儿刺进自己的脚底板,来回地摇晃着,叫苦连天地喊着:‘哎唷,小老鼠啊,疼死啦,哎唷,大老鼠啊,我受不了啦!’”

外婆抬起一只脚,用两手抱住,悬空把脚摇来晃去,眼睛、鼻子、嘴巴滑稽地纠在一起,好像她自己脚痛。

围在我们身边的几个水手,都是满脸大胡子的、脾气好的庄稼汉,他们一面听,一面笑,对外婆母赞不绝口,也要求说:

“老太太,再讲一个什么吧!”

接着他们说:

“走吧,跟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

吃晚饭时,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甜瓜;他们是偷偷请我吃的,因为船上有个跟船的人,他禁止人吃西瓜。如果有人吃,他就夺走,把瓜果扔到河里去。这个人的穿着像岗警,制服前面一排铜纽扣,整天醉醺醺的,船上的人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上甲板,总是撇开我们一个人待在一边。她一直沉默寡言。母亲形体高大,端正挺直,脸膛发暗,面色铁青,浅色头发编成的辫子盘在头上,像戴着一顶又大又重的王冠。现在,我的脑海里还常常仿佛透过一层烟雾或者晶莹的云彩浮现出她那全身显得强健有力、坚定果断的高大形象。她那双和外婆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从云雾里远远地、冷冰冰地凝视着前方。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

“妈妈,人家在笑话您呢!”

“上帝保佑!”外婆毫不在乎地回答说,“让他们去笑话吧,别客气,请便!”

我记得,外婆一看到尼日尼就孩子般地高兴。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边,高声说道:

“瞧,瞧,多好啊!这就是尼日尼,我的老天爷!你瞧,多好的地方呀,简直是神仙住的!你瞧那些教堂吧,就像在天上飞翔!”

外婆也央求我母亲来看,差点哭了出来:

“瓦留莎,你瞧一下吧,那是茶林,记得吗?也许你给忘啦!你高兴高兴吧!”

母亲皱着眉头苦着脸笑了笑。

轮船在美丽城市对面的河心里停泊了,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帆樯如林,这时一条满载着人的大舢板划到船旁,用钩竿钩住轮船上放下去的跳板。接着,大舢板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了轮船甲板。最前面,飞快地走着一个干瘪老头,他身穿一件黑长袍,长着一脸赤金似的棕红色大胡子,鹰钩鼻子和两只绿豆似的小眼睛。

“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喊了一声,猛地向他扑去。老人立刻抱住她的头,两只红通通的小手,连连抚摩着她的两颊,尖声喊道:

“怎么啦,傻丫头?啊……这就对了……唉,你们呀……”

不知怎么地,外婆像陀螺似的转着,一转眼就把所有的人拥抱和亲吻了个遍。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匆匆地说:

“喂,快点!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利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卡捷琳娜,这都是我们一家子人,你瞧,有多少啊!”

外公对她说:

“你身体还好吗,孩子他妈?”

他们亲吻了三次。

外祖父把我从一堆人中拉了出来,按住我的头问道:

“你是谁的孩子?”

“阿斯特拉罕的,从船舱里来的……”

“他说什么?”外祖父转身问母亲,没等母亲回答,他就推开我说:

“颧骨跟他父亲的一样……全都下船吧!”

我们上了岸,向斜坡上走去,斜坡是大块鹅卵石铺成的,两旁高高的边坡上,野草都已被践踏得枯萎不堪。

外祖父拉着母亲走在大家的前面。他的个头只达到母亲肩膀下面,步子又小又快,母亲看他时居高临下,走起路来仿佛随风飘浮。两个舅舅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后面:米哈伊尔舅舅一头黑发,梳得又平又光,跟外祖父一样瘦小;雅可夫舅舅是拳曲的浅色头发。一起上坡的还有几个身穿鲜艳连衣裙的胖女人和六个孩子,六个孩子都比我大,文文静静地闷声不响。我跟外婆和身材矮小的纳塔利娅舅妈一起走。舅妈面色苍白,蓝眼睛,腆着大肚子,走走停停,气喘吁吁,低声地说:

“喔唷,走不动了!”

“他们干吗这么折腾你?”外婆生气地埋怨,“瞧,蠢到一家子去了!”

无论大人或者小孩,所有人我全都不喜欢,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甚至连外婆也失去了前些日子的光辉,跟我生分些了。

特别使我不喜欢的是外祖父,我立刻感觉到了他对我有敌意,所以我特别注意他,对他既有戒心,又好奇。

我们爬到了坡顶。在坡的最上面,紧靠右面边坡的街口,有一座矮小的平房。平房墙上涂了一层灰红色的油漆,屋顶低低地扣压在墙上,窗户突在墙外。从外面看,我觉得房子似乎不小,可走进屋一看,几间很小的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显得拥挤不堪;像轮船到码头似的,到处是忙忙碌碌的、气冲冲的人,小孩像一群偷食的麻雀,窜来窜去,到处散发出一股从未闻过的刺鼻气味。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院子里。院子也叫人不舒服:满院子都挂着各种各样大幅大幅湿漉漉的布,到处放着盛有浓浓的、五颜六色的水的大桶,桶里泡的也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在院角一个几乎要倒塌的小披房内,炉子里的木柴烧得正旺,锅里什么东西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响,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大声地说一些叫人奇怪的话:

“紫檀——品红——硫酸盐……”

注释:

[1]“从上面”(俄语верху),文中意思是“从上游来”,小孩误会外祖母是从楼上来的;“从尼日尼来”(俄语изНижнего),尼日尼是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简称,俄语尼日尼又是“下面”的意思。这里小孩误会外祖母又说“从楼下来的”。

[2]“从上面”(俄语верху),文中意思是“从上游来”,小孩误会外祖母是从楼上来的;“从尼日尼来”(俄语изНижнего),尼日尼是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简称,俄语尼日尼又是“下面”的意思。这里小孩误会外祖母又说“从楼下来的”。

[3]主人公阿历克谢的父亲昵爱地喊自己的儿子为лук,俄语意思为“葱头”。

[4]瓦尔瓦拉的昵称。

[5]主人公阿历克谢的小名。

[6]瓦尔瓦拉的小名。

从此,一种沉重的、光怪陆离的、难以形容的奇异生活开始了,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向前奔流。那一段生活在我的脑海中重现,如同一个心地善良而且极为真实反映现实的天才在惟妙惟肖地讲述一个凄惨的童话。现在,在记忆中唤起我的过去,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从前的一切竟会是这样。有很多事情我想争辩、否认,因为在那“愚蠢的一家子”的黑暗的生活里,残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然而,真理高于怜悯。要知道,我不是在叙述自己个人的事,而是叙述我过去曾经生活过、而且今天普通的俄国人仍然在生活着的那种充满可怕印象的、令人窒息的狭窄环境。

外祖父的房子里,到处充满着极为紧张的气氛。所有的人都相互仇恨,这种互相敌视不仅毒化了大人,连孩子也积极地参与了。后来,从外祖母的口中我才得知,母亲回娘家来的那几天,恰恰碰到两个舅舅坚决要求他们的父亲分家。母亲出乎意料的回娘家,更加剧了他们分家的愿望,而且使问题更加尖锐化了。舅舅们生怕我母亲要她该拿的那份嫁妆,因为过去她违背外祖父的意愿“私奔”,那份嫁妆仍扣留在外祖父手里。两个舅舅认为,这份嫁妆应当由他们两人平分。此外,他们早就为谁到城里开作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撕破脸皮争吵不休了。

我们来后没几天,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突然跳起来,身体探过桌子,冲着外公扯开嗓子大声吼叫,活像两条龇着牙、抖着毛的鬣狗在哀号,而外祖父则用勺子敲着饭桌,满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似的喊叫起来:

“我把你们全赶出去讨饭!”

外婆难过得脸都变了样,说:

“全都给他们吧,老爷子,那样你反而省心,给他们吧!”

“呸,给我住嘴,都被你惯坏了!”外祖父翻起白眼喊叫。奇怪的是,他这么个干瘪老头,叫喊的声音却能把人的耳朵震聋。

母亲从桌旁站起,慢慢走到窗口,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猛地挥手朝他弟弟脸上重重地揍了一拳,雅科夫舅舅哇哇嗥叫起来,反身揪住了他,两个人扭成一团在地板上打起滚来,不断发出撕打时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哎唷哎唷的呼痛声和相互辱骂声。

孩子们全都吓哭了;怀着孩子的纳塔利娅舅母拼命地呼天喊地,我母亲两臂拥着把她拖到外面去了;整天乐呵呵的麻脸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往厨房外面撵,椅子东倒西歪;宽肩膀的年轻帮工小茨冈[1]骑到米哈伊尔舅舅的脊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那个秃头、大胡子、戴黑眼镜的师傅则无动于衷地用毛巾捆舅舅的两只手。

舅舅伸长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来蹭去,哼哧哼哧可怕地喘着气,而外公则围着桌子跑来跑去,悲伤地吼叫:

“还是亲兄弟呢,是亲骨肉啊!唉,你们这帮东西啊……”

他们一开始吵架,我就吓得跳到炉顶上[2],又恐惧又惊奇地看着外婆从铜洗脸盆里兜水替雅科夫舅舅洗去被打破了的脸上流出的血;舅舅跺着脚哭,外婆声音沉痛地说:

“你们这些天地不容的东西啊,简直是野种,梦该醒啦!”

外祖父一面把撕破的衬衣拉到肩上,一面对她喊道:

“什么,老妖婆,这两个畜生不是你生的吗?”

雅科夫舅舅走了以后,外婆钻到屋角里去,令人惊心动魄地号啕大哭:

“圣母啊,求你让我的孩子们通点人性吧!”

外祖父站起来,侧身对着她,望着打翻的盘碗和淌满了水的桌子,轻声说:

“孩子他妈,看着他们点儿,要不,他们会折磨瓦尔瓦拉的,恐怕……”

“够了,上帝保佑你!把衬衣脱下来,我替你缝上……”

外婆用手掌紧紧抱住外祖父的头,亲了亲他的前额;外祖父的个头比她小,只能将脸埋到她的肩膀里。

“看样子要分家了,他妈……”

“要分,他爸,该分啦!”

他们谈了很久;起初谈得还对劲,可后来外祖父开始用一只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好似斗架前的公鸡,用手指着吓唬外婆,背着人大声地说:

“我知道你,你更娇惯他们!可你那个米什卡[3]是个小滑头,而雅什卡[4]是个共济会员,他们会把我这点家当全都花天酒地败光的,他们只会大手大脚、糟蹋钱财……”

我在炉顶上笨手笨脚地翻了个身,不在意碰翻了熨斗。只听见熨斗顺着炉梯咕咚咕咚往下滚,最后扑通一声掉进了脏水盆。外祖父霍地一下跳上炉梯,把我拖下来,两眼盯住我的脸瞧,仿佛第一次看见我似的。

“是谁把你抱上炉顶的?是你妈妈吗?”

“我自己爬上去的。”

“撒谎。”

“没有撒谎,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吓坏了。”

他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前额,把我用力一推。

“活像他父亲!滚开……”

我高兴地跑出了厨房。

我看得很清楚,外祖父的一对聪明锐利的绿眼睛总是紧盯着我,我很怕他。现在我还记得,那时我总想躲开他那双使我手足无措的火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祖父很坏,他对所有人说话都用嘲弄和侮辱人的口吻,故意挑逗人,拼命惹人生气。

“唉,你们这帮东西啊!”他常常唉声叹气地说,“啊”这个音拉得很长,一听到这声音就使我产生一种无聊的、要打寒噤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