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汤姆的情妇(2)
她的妹妹凯萨琳是一个苗条却有些俗气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有一头浓密的短红头发,脸上还盖着一层厚厚的粉,比牛奶还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后又重新画的,画的角度还有些俏皮。她走动的时候胳膊上的许多假玉手镯不断抖动得叮当响着。她就像主人似的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还对家具扫视了一番,就像这些东西理所应当归她占有,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就住在这里。我问她的时候,她放声大笑,然后才告诉我她和一个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奇先生则是住在楼下的一个白白净净的男人。他似乎刚刮过胡子,因为他颧骨上还残留着一点白肥皂沫。他在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他是“吃艺术饭”的,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是说他是一个摄影师,墙上挂着的那幅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的作品。他老婆说话尖声尖气,打扮得倒也漂漂亮亮,但是非常令人厌烦。她得意扬扬又不断重复地告诉我,自打他们结了婚,她的丈夫已经替她拍过一百二十七次照了。
威尔森太太不知道何时又换了一套衣服,现在穿的是一件十分精致的奶油色雪纺绸连衣裙。当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衣裙不断沙沙作响。由于这衣服的影响,她的个性也随之起了变化。早先在车行里的活力变成了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声、姿势、言谈,都愈发变得矫揉造作。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般地大声对自己的妹妹说道,“这年头谁都想骗你。他们脑袋里想的只有钱。上个星期我找了个女人来看我的脚,当她把账单给我时,我还以为她是给我割了阑尾呢!”
“那女人姓什么?”麦奇太太问道。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别人家去替人看脚。”
“我真是太喜欢你这件衣服了,”麦奇太太说,“它真是漂亮极了。”
威尔森太太听了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
“都是些破烂旧货罢了,”她说,“当我不注意形象的时候,就把它随便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确实特别漂亮,”麦奇太太紧接着说,“如果契斯特能把你现在这个姿势拍下来,我想一定会是一幅佳作。”
此刻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她正在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麦奇先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量着她。
“我得改换一下光线,”他说,“我想把那种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
“可我觉得不需要改换光线,”麦奇太太大声反对道,“我认为……”
没等他说完,她的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把目光转向了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克农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身来。
“来点什么喝的吧,”他说,“莫德尔,再弄点冰和矿泉水来,不然大家都快睡着了。”
“我老早就叫那小子送冰块来了。”莫德尔把眉毛一扬,表示出对这些懒惰无能的下等人的一种绝望,“这些人!非得老盯着他们不可。”
她看了看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接着却又蹦到小狗跟前,欢喜地亲了亲它,随后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那神气仿佛那里有十几个大厨在听候她的调遣似的。
“我曾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奇先生断言。
汤姆颇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其中两幅我们还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哦?拍的什么?”汤姆追问道。
“我,两幅习作而已。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则叫《蒙涛角——大海》。”
此时那位名叫凯萨琳的妹妹坐到我身边来。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问我。
“是,我住在西卵。”
“是吗?我大约一个月前曾经到那儿参加过一次聚会。在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家就在他隔壁。”
“噢,人家说他可能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又或者仅仅是什么别的显贵亲戚,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的手里。”
可惜有关我邻居的这段引人遐思的报道,都由于麦奇太太突然伸手指着凯萨琳而中断了。
“契斯特,我倒觉得其实你能给她拍得更好。”她大声嚷嚷着,可是麦奇先生只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又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向了汤姆。
“我想在长岛多搞些业务,如果有人介绍的话。我希望他们能帮我开个头。”
“你去问莫德尔好了。”汤姆哈哈大笑,正好威尔森太太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的,对吧,莫德尔?”
“做什么?”她有些惊讶。
“你帮麦奇写一封介绍信给你丈夫,让麦奇给他拍几张特写。”汤姆嘟囔了一会儿,却没出声,接着又胡诌道,“像《乔治·B.威尔森在油泵前》啦,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凯萨琳凑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道:“他们俩谁都受不了自己的那口子。”
她先看了看莫德尔,又看看汤姆。“照我说,既然受不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呢?要换了我,马上离婚算了,谁也别耽误谁。”
“让他们不能结婚的其实是他的老婆。她是天主教的,教义对这都有规定。”凯萨琳说。
这个煞费苦心的谎言不禁让我有点震惊,因为黛西并不是什么天主教徒。
“等哪天他们结了婚,”凯萨琳接着说道,“他们就准备到西部去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我想更稳妥的办法是去欧洲。”
“哦,原来你喜欢欧洲?”她出乎意料地叫了起来,“我正好刚才从蒙特卡罗回来。”
“真的吗?”
“就是在去年,我和另一个姑娘一块去的。”
“在这待很久了吧?”
“没有,我们只到了蒙特卡罗。从马赛出发。我们动身的时候带了一千两百多美元,可是才两天就在赌场里让人骗光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唉,我恨死那个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阳的余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很像蔚蓝色的地中海,无边无际,清澈透明。这时麦奇太太那尖锐的声音又把我的注意力唤回到屋子里来。
“我也差点儿犯了错误,”她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我差点儿就嫁给了一个追了我好几年的犹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可是,如果我没有碰上契斯特的话,我想他最终还是会把我追到手的。”
“没错,可是,”莫德尔·威尔森一面说,一面还在不停地摇头晃脑,“可是好在你并没嫁给他啊。”
“这我知道的。”
“但是,我却嫁给了他,”莫德尔含糊地说道,“这也许就是我们俩情况不同的地方。”
“那么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莫德尔?”凯萨琳不客气地质问道,“又没人强迫你。”
莫德尔深思熟虑了一会儿。
“我嫁给他,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个上等人呢,”她最后说,“我本以为他多少还有点教养,没想到他却连替我提鞋都不配。”
“你可是有好一阵子爱他爱得发疯呢。”凯萨琳说。
“爱他爱得发疯!”莫德尔不可置信地喊道,“我什么时候爱他爱得发疯啦?我从来没爱过他,就像我从来也没爱过那个人一样。”
她突然指向我,于是大家都用一种责备的目光看我。我只好竭力做出一副与我并不相干的样子。
“我干的唯一发疯的事就是跟他结了婚。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个巨大的错误。他居然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着结婚,还一直不告诉我,直到有一天他不在家,那个人来讨还衣服。”
“她实在应该离开他,”凯萨琳又继续跟我说下去,“他们在那汽车行的楼顶上住了十一年了。汤姆是她的第一个情夫哩。”
那瓶威士忌,已是第二瓶了,大家都喝个不停,只有凯萨琳除外,因为她“什么都不喝也会感到飘飘然”。汤姆按铃把看门的人喊了来,叫他去买一种很出名的三明治,吃了甚至可以抵得上一顿晚餐。
此时此刻我真想离开这个地方,比如去公园,沐浴着柔和的暮色。但每次我想起身告辞的时候,都被迫卷入一阵吵闹刺耳的争执,结果就是仿佛有一条绳子把我又拉回到椅子上。我们黄澄澄的窗户高高地挂在这座城市上空,它一定给街道上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些许秘密。
莫德尔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旁边,忽然间她向我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她与汤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就发生在火车的两个小座上。我当时上纽约去看我妹妹,准备在她那儿过夜。他那时穿了一身礼服,一双发亮的漆皮鞋,我忍不住老是看他,可当他一看我的时候,我就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走进车站,他靠在我的身边,他那雪白的衬衫不停地蹭着我的胳膊,我跟他说我要叫警察了,可他知道我是在说假话。我神魂颠倒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当时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又不能永远活着。你又不能永远活着。’”
她突然又回过头去跟麦奇太太讲话,整间屋子都充满了她那不自然的笑声。
“亲爱的,”她喊道,“这衣服我就送你吧。明天我去另买一件。我得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列个清单。按摩、烫发,给小狗买项圈,买个精致小巧的烟灰缸,还要买一个给妈妈坟上挂着。我一定得写个单子,免得忘了。”
我觉得已经九点了,等我再看表就发觉已经十点了。麦奇先生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我掏出手帕,终于把他脸上那一小片干肥皂沫擦掉了。
小狗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在烟雾中迷茫地张望着,不时还轻轻地哼两声。屋里的人一会儿全都不见了,一会儿却又重新出现。接近半夜的时候,汤姆·布克农和威尔森太太开始面对面地争吵,两人都非常激动,争的是威尔森太太有没有权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森太太大声喊叫,“我想叫就叫!黛西!黛……”
汤姆·布克农敏捷地伸出手,一巴掌便打破了威尔森太太的鼻子。
接下来,浴室里满是血淋淋的毛巾,一片混乱中只听见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号。麦奇先生也醒了,迷迷糊糊地朝门口走,走了一段路,又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景象发呆——他老婆和凯萨琳正一面骂着,一面还拿着急救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来回跑,还有此刻正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凄楚的女人。然后麦奇先生掉过身子走出门去。我赶紧从灯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着走出去。
“改天过来一起吃午饭吧。”当我们在电梯里的时候,他提议说道。
“在什么地方啊?”
“管他什么地方都好。”
“请不要去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毫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麦奇先生也不甘示弱地回答道,“我还不知道我碰了呢。”
“好的,”我表示同意,“我一定奉陪。”
此刻我正站在麦奇的床边,而他身上只穿着内衣,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女与野兽》、《孤独》、《小店老马》、《布鲁克林的大桥》……”
之后,我一直躺在宾夕法尼亚车站下面那个十分冰冷的候车室里,迷迷糊糊的,一边盯着刚出炉的《论坛报道》,一边等候着清晨四点钟的那班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