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汤姆的情妇(1)
在距离西卵和纽约之间大约一半路程的地方,公路和铁路汇聚到了一起。这里有一个十分奇怪的农场,是由灰烬堆成的山谷。在这里,灰烬能够像麦子一样生长,堆成小山丘,还会堆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等形式,有时又会堆成了一个个灰蒙蒙的人,隐隐约约地走动,并且在尘土飞扬中化为灰烬。有时会有一列灰色的货车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慢慢爬行,突然嘎吱一声停了下来,那些灰蒙蒙的人立刻就拖着铁铲一窝蜂地拥上来,尘土飞扬,让你根本看不到他们隐秘的活动。不过一会儿,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你就能看到T.J.艾克尔堡大夫的眼睛。
艾克尔堡大夫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那巨大的瞳孔怕是就有一码高。令人惊讶的是这双眼睛不是从一张脸上向外看,而是从一副硕大无比的黄色眼镜向外看。这显然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眼科医生把它们竖在那儿的,兴许是为了多做点生意吧,扩大他在皇后区的业务,而后来或许他自己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们搬走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两只眼睛,由于年深月久,日晒雨淋、油漆剥落,光彩早不如前,但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依然阴郁地注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
灰烬谷一边有条肮脏的小河,每逢河上吊桥被拉起来让驳船通过时,等候过桥的火车上的乘客们便不得不盯着这片凄凉的景色,这段时间估计有半个小时吧。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初次见到了汤姆·布克农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这恐怕尽人皆知。他的熟人都觉得很气愤,因为他经常带着她上时髦的馆子。我虽然好奇想看看这个女人,可并不想和她见面——但后来我还是见到她了。
一天下午,我跟汤姆一起搭火车上纽约去。当我们在灰堆旁停下来的时候,他一骨碌跳了起来,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强迫似的把我带下了车。“我们就在这儿下车,”他决然地说,“我要带你见见我的女朋友。”
他那天中午肯定没少喝,因此他的做法简直近乎一种暴力行为。他自以为我在星期天下午肯定没有什么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在他身后跨过一排低低的雪白的铁路栅栏,然后沿着公路往回走了一百码。一小排黄砖砌的房子是眼前唯一的建筑物,它们坐落在这片荒原的边缘,大概是为本地居民供应生活必需品的一条小型“主街”。
这排房子里一共有三家店铺,一家正在招租;一家是通宵营业的饭馆,门口有一条炉渣小道;还有一家是汽车修理行——“乔治·B.威尔森,修理汽车,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进了第三家。
车行里没有丝毫兴旺的气象,简直可以说空空如也。我们只看见一辆汽车——一部盖满灰尘、破旧不堪的福特车,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我突然想着,该不会这间有名无实的车行是个幌子,楼上却是豪华温馨的房间吧?这时车行的老板出现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手还不停地在一块抹布上擦着。他金黄的头发显得无精打采,脸上没什么血色,样子倒还不难看。他一看见我们,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就流露救出了一丝暗淡的希望。
“哈特·威尔森,你这家伙,”汤姆一边说,一边嘻嘻哈哈地拍着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样?”
“还行,”威尔森的回答显然缺乏说服力,“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那部车子卖给我?”
“下个礼拜。我已经让我的司机在整修它了。”
“他是不是干得很慢?”
“不,他干得一点也不慢,”汤姆冷冷地说,“如果你抱着这样的看法,那我还是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卖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威尔森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说……”
他的声音逐渐地消沉了下去,同时汤姆很不耐烦地向车行的四面张望着。接着我听到楼梯上响起来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粗粗的身体便挡住了办公室门口的光线。她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身子有些胖。她穿了一件沾有油渍的深蓝色双绉连衣裙,她的脸蛋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美,但她很有活力,仿佛她浑身的神经和细胞都在不停地燃烧。她轻轻一笑,然后便旁若无人地从她丈夫身边闪过,似乎他只是个透明人。她走过来跟汤姆握手,两只眼睛直盯着他。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对她丈夫说:“怎么不拿两张椅子来,让人家坐下。”
“对,对。”威尔森连忙答应着,随即转身向小办公室走去。一层灰白的尘土笼罩在他深色的衣服和浅色的头发上,甚至笼罩着他前后左右的一切——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汤姆的身边。
“我想见见你,”汤姆热切地对她说道,“就搭下一班火车。”
“好吧。”
“我会在车站下层的报摊边上等你的。”
她点点头,然后很快就从他身边走开了,正赶上威尔森从办公室搬了两张椅子出来。
于是我们在公路上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等着她。过几天就是7月4号了,因此有一个看起来瘦骨伶仃的意大利小孩沿着铁轨在点放一排“鱼雷炮”。
“噢!这地方真可怕,不是吗?”汤姆说,同时深深地皱起眉头,看着艾克尔堡大夫的眼睛。
“简直糟糕透顶。”
“换换环境会对她有好处。”
“她丈夫没有意见吗?”
“威尔森?他只会认为她到纽约去看她妹妹。那家伙愚蠢至极,恐怕连自己活着都不知道。”
就这样,汤姆·布克农与他的情人,再加上我,三个人一同上纽约去——或许不能说是一同去,因为威尔森太太还是很识相地坐到了另一节车厢里。汤姆肯这样做,也是为了避免同在这趟车上的那些东卵人的反感。
她换了一身棕色花布的连衣裙,到了纽约汤姆扶她下车时,那裙子便紧紧地绷在她肥大的臀部上。她先在报摊上买了一份《闲话纽约》和一本电影杂志,紧接着又在车站药店里买了一瓶冷霜与一小瓶香水。在楼上那阴沉而有回音的车道里,她一连拦下了四辆出租车,最后才选中了一辆新车,淡紫色车身,里面的坐垫是灰色的。
于是我们便坐着这辆车驶进了阳光灿烂的城市里。可是没过多久她又突然敲了敲前面的玻璃。
“我也想要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热切地说道,“我要把它养在公寓里。会很有意思的。”
于是我们的车子又倒退到一个白头发老头跟前,他长得很像约翰·D.洛克菲勒,看起来有点滑稽。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十几条刚出世的、还难以确定品种的小狗崽子。
“它们都是什么品种啊?”还未等老头走到出租汽车的窗口,威尔森太太就急着问道。
“各种都有。您需要哪一种,太太?”
“我想要警犬,你那一定没有吧?”
老头向竹篮子里望了一眼,伸手进去拎起一只来,因为被捏着脖子皮儿,小狗的身子一直在不舒服地扭动,试图挣脱。
“这可不是一只警犬。”汤姆开口说道。
“是,那可不一定是警犬啊,”老头说,声音里明显流露着失望,“这多半是一只硬毛猎狗。”他用手抚摸着小狗背上那棕色毛巾似的皮毛,“可你瞧这个皮毛,很不错的,这条狗绝对不会伤风感冒给您带来麻烦的。”
“我觉得它可真好玩儿,”威尔森太太兴高采烈地说,“多少钱?”
“这只狗吗?”老头顿时也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它,“十美元。”
于是这只硬毛猎狗很快转了手——毫无疑问,它的血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跟硬毛猎狗有过关系,不过它的爪子却白得出奇,随之安静地躺到了威尔森太太的怀里。她欢天喜地地抚摸着它的皮毛。
“它是雄的还是雌的?”她又委婉地问道。
“那是一条狗吗?是公狗吗?”
“不,一定是条母狗,”汤姆却斩钉截铁地说道,“钱给你。我还要买十条。”
我们接着坐车来到五号路,在这夏日星期天的下午,空气中满是温暖的柔和的味道,颇有几分田园风味。
“请停一下,”我说,“要不我们就在这分手吧。”
“不行,你不能走的,”汤姆急忙插话说,“要是你不去我们公寓,莫德尔要生气的。是不是,莫德尔?”
“来吧,求你了,”她也恳求说,“我会打电话叫我妹妹凯萨琳来,很多见过世面的人都说她很漂亮。”
“呃,我是很想来,可是……”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出租汽车在158号街那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停了下来。威尔森太太向四周扫视了一番,随即捧起小狗和其他买来的东西,俨然一副皇后回宫的气派,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奇夫妇请来,”在电梯上她大声宣布,“当然,我还要打电话把我妹妹叫来。”
他们的那套房间在最高层,里面有一间小起居室,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卧室,还有一个洗澡间。起居室被一套大得一点也不相称的家具给挤得满满的,以至于在室内走动时会不时地绊倒在那些漂亮的家具上。墙上挂着一张放得特大的相片,猛一看以为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轮廓模糊的岩石上。可是,如果从远处细看,那只母鸡就幻化为一顶女帽,画中是一位胖老太太在笑眯眯地俯视着屋内。桌子上放着几份旧的《闲话纽约》,以及两三本百老汇的黄色小刊物。
威尔森太太最关心的是她的狗。一个开电梯的工人不大情愿地弄来了一只垫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还买了一盒又大又硬的狗粮饼干。汤姆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
记忆中,我长这么大以来,只喝醉过两次,而第二次就是在那天下午。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像在云雾里一样,模糊不清。我记得威尔森太太坐在汤姆的腿上给打过好几通电话。然后我发现香烟没了,就跑去街角的商店里买。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不见了,于是我很识相地坐在起居室看那本《名叫彼得的西门》。
等到汤姆和莫德尔重新露面时,客人们就陆续来敲公寓的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