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
你们又走近了,缥缈不定的身影,
当初曾一度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
敢情这次我将努力把你们抓住?
莫非我的心仍然倾向那个痴想?
你们过来吧!来吧,只要你们高兴,
尽可能从云雾里飘到我身边;
随着你们的到来,空气中弥漫着灵光,
使我重新感受到了青春的活力。
你们与欢乐时光同归于尽,
很多可爱的亡灵也随之冉冉上升,
犹如即将被遗忘的古老故事一样,
初恋和友谊也同样被重新掀起回忆;
无奈愁苦涌现,叹息不已,
怨恨人生迷离曲折多歧途,
哀悼那些已逝的善良的故人,
他们在风华正茂之时,
被命运捉弄,失去了生命。
那些之前听过我唱歌的人们,
他们再也听不到我以后的旋律;
亲密的朋友们,如今已各自分离,
最初的共鸣,再也不会出现。
我的悲伤面向了陌生的群体,
虽然他们表示赞赏却依旧令我不安,
从前欣赏过我的诗歌的知音,
即使活着,也不知飘向了何处。
于是我忽然产生一种久违的憧憬,
开始向往那森严沉寂的幽灵之邦,
我嗫嗫嚅嚅地唱歌,如轻声絮语,
发出的音调像竖琴上的哀音,
飘忽无定,随意摇曳,
我不禁全身战栗,泪流成河,
铁石的心肠再次充满柔情;
眼前的一切,仿佛已暗淡而久远,
消逝的一切,
却又将在现实中为我重演。
舞台序幕
(剧团团长、剧团诗人、丑角上。)
团长
你们二位在艰苦岁月,
经常帮助我渡过重重难关,
说吧,如今在德意志,
你们对营业有何设想?
我愿意让每个观众都喜欢,
这样就可以赚他们的钱。
柱子已经撑好,戏台已搭成,
人人期待着这场盛会。
他们已经就座,翘首以盼,
渴望出现新的剧情。
我懂得迎合众人的口味,
心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困窘。
他们不一定看过一流的杰作,
却读过不少杂乱的作品。
要既新鲜又好看还要有意义,
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演才好?
当然,我乐于见到很多很多的人,
如潮水一般涌向我们的戏馆,
你推我搡地挤过那狭窄的恩宠之门 ,
天刚刚亮,还不到四点,
售票处已被众人挤得乱作一团,
他们为抢一张门票险些扭断脖子,
那情景就像面包店门口闹饥荒。
想要满足这些复杂观众的好奇心,
只有诗人,我的朋友,
今天就靠你搞定了!
诗人
哦,请不要再和我啰唆这杂乱的人群,
看到他们,我的灵感就要逃跑了。
把那些汹涌的人海挡在外面,
我不愿被他们卷着随波逐流。
哦,请指引我去那幽静的人间仙境,
在那里诗人才能享受到纯粹的快乐,
那里的友谊和爱情,
才能让神伸出援助之手,
以创造和培育我们心灵的恩泽。
唉!那些诗意的台词,
但凡从我心底涌出,
又或者在我唇间低吟,
它们有时如同碎片,
有时也很有趣,
但都会被残暴瞬间吞并。
经过岁月的洗礼,
才能创作出那些完美的佳作。
肤浅的作品只能光鲜一时,
真正的杰作才能永垂不朽。
丑角
我可不愿听关于什么后世,
如果非要我谈论后世,
谁又能让当下开心?
他们想要快乐,
也应该让他们快乐。
剧场里有能说会道的小伙子,
我想还真的挺不错。
谁懂得迎合观众的口味,
也就不会为观众的脾气烦恼;
他希望观众越多越好,
人越多越能让他们捧腹大笑。
因此啊,多一点勇气,
显露出你的本领。
把一切有趣的事物放在一起,
让想象对它们进行大合唱。
无论理性和感性,性感和激情。
但记住,只要滑稽可笑就行。
团长
剧情一定要丰富多彩,
观众来看戏,就想看够看饱。
在观众眼前演绎复杂的剧情,
就能使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你马上就会闻名遐迩,
肯定能走红,被捧上九霄。
你只能以量来争取观众的喜欢,
他们自己总会在其中挑到符合自己的口味。
上个大拼盘,就不怕众口难调,
人人就会满意而归。
看样子你还不如把一部作品,
分成数段!
这样一盘杂烩,
做起来容易,端上桌也方便。
即使你奉上了完整的一部又有什么意思?
观众会直接在你面前把它撕得粉碎。
诗人
你不觉得,这样的伎俩太低级,
对真正的艺术家,实在不相宜!
依我看,你们所谓的金科玉律,
如同那些正人君子的粗制滥造。
团长
这种责备我并不生气,
工匠想要他的工作做好,
一定先让工具锋利。
你想一下你要劈的是软木,
再想想你是在为谁写戏!
有些人因为百无聊赖,
有些人因为酒足饭饱,
最糟糕的是,
有些人是为了读报才来剧场。
有的人漫不经心朝这边走来,
像参加假面舞会,
有的人出于好奇,
会跑得非常快;
女士们浓妆艳抹,花枝招展,
招摇过市地来参加表演且不取报酬。
你在象牙塔上做什么美梦?
还真的能看到观众如潮,爆棚全场?
仔细瞧瞧你眼前的宾客!
一半冷淡,一半粗俗。
有人想在看好戏后去打牌,
有人要在妓女怀中狂欢一宵。
可怜的傻瓜,你又何必多事,
何苦为这些俗人去打扰高雅的缪斯?
我劝你,去把内容搞得丰富,
如此这般,你才会达到目标。
让他们昏头昏脑就好了,
要满足他们,确实很难办到—
你哪儿不舒服?是高兴还是痛苦?
诗人
去吧,另去找个奴仆!
诗人难道因为你,
要亵渎他那最高的权利,
大自然赐予他的那种人权!
他用什么打动每个人的心?
他用什么调遣每种元素 ?
难道不是从他胸腔迸发出来、又将世界折射到心中的和音?
当自然漫不经心地捻出无限的长线,
绕到纺锤之上时,
当芸芸众生纷乱地撞击,
发出厌烦嘈杂的噪音时;
是谁划分出那流动的整齐的音律,
且赋予它生气和顿挫抑扬?
是谁呼唤个别加入普遍的行列,
共同奏出优美和弦,荡气回肠?
是谁让狂风暴雨的怒吼化为激情?
是谁在严肃的思想中点燃了夕阳?
是谁把春季娇美的鲜花铺撒在情侣漫步的路上?
是谁把微不足道的青枝绿叶编成荣冠,
以奖励各种功勋?
是谁统一众神?稳定奥林帕斯?
这都是诗人凝聚了所有人的力量。
丑角
那就请好好使用这种力量,
经营诗人的事业吧,
像经营情场上的风流韵事。
他们偶然邂逅,会心驻足,
一来二去坠入情网;
幸福增多,随后就招来烦恼,
迷恋之余,免不了乐极生悲,
如此这般凑成一部小说。
我们也搞个这样的剧本!
把它深入到丰满的人生中!
谁都是过来人,却很少有人领悟,
无论你从哪儿落笔,
都将变得趣味横生。
字迹潦草的单据上很少有清楚的地方,
众多的谬误里闪烁着一点儿真理,
美酒就这样酿成,可以启发一切世人。
于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聚在一块,
聆听你的剧作传达的启示,
于是每个柔软的心灵,
从你的作品里吸取忧郁的养分,
于是他们忽而兴奋,忽而悲戚,
都以为你说到了他们心里。
年轻的人们,
他们还可以随时哭泣欢笑,
遵从慷慨激昂,热爱虚无缥缈,
思想成熟的成年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而一腔热血的年少却总会感恩图报。
诗人
请容我也回到我的青年时代,
那时,我在成长之中,
那时,诗情滚滚而来,
一首接一首地把新歌吟唱,
那时,迷雾笼罩着世界,
蓓蕾孕育着奇迹,
那时,我在山谷之间,
采摘一切盛开的花朵。
那时,虽然我一无所有,
但是我热衷于追求真理和憧憬幻想。
请再给我狂放不羁的激情,
深厚而充满痛苦的幸福,
赐予我恨的力量爱的权利,
还我消逝的似水流年!
丑角
朋友,当你在战场受人追击,
或有个漂亮的姑娘紧紧地搂着你的脖子的时候,
当荣耀的花冠远远地向你招手,
而你却无力追上它的时候,
当你在令人晕眩的狂舞过后,
还要在深夜通宵饮酒的时候,
你才需要青春。
可是,把你弦乐的陈词滥调,
大胆优雅地演奏出来,
朝着自己选定的目标,随意高低起伏。
老先生,这才是你的义务,
我们却不会因此小看你。
老年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样,
他们都幼稚得像真正的孩子。
团长
我们讨论得已经够多啦,
最后让我来看看行动!
在你们互相恭维之际,
不如干一些有益的事情。
谈天说地有什么用?
它永远不会光顾瞻前顾后的人。
你们既然都自称为诗人,
就请对诗歌发号施令。
你们知道我的需求,
我们要饮用浓烈的白酒,
现在就去酿造!
今天不做的话,怕明天也做不成,
因此一天也不能延误;
只要有可能的事情,
就要下定决心将其抓住,
不能让它悄然溜走,
并且还要坚持下去,
这样才能有一番成就。
要知道,在德国舞台上,
谁都可以尽情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因此今天请不要为我节省布景和道具。
去使用大大小小的天光 ,
星星也不妨借用一下,
水、火、峭岩、飞禽走兽,
都可以派上用场。
于是从这狭小的舞台,
去演绎全宇宙的领域,
以从容不迫的速度,
游遍天堂、人间和地狱。
天堂序曲
(天主、天使在前,梅菲斯特在后,三位天使长上。)
拉斐尔
太阳唱着古老的曲调,
在群星兄弟的赛歌中轰鸣,
她以雷鸣般的步声,
完成了既定的行程。
天使见到她,获得元气,
没有人能测出她究竟有多深;
不可思议的崇高事业,
像开天辟地一般庄严而神圣。
加百列
壮丽的地球用超乎想象的速度在飞快地自行旋转;
天堂的光明与深不可测而恐怖的黑夜交相替换;
大海掀起一阵阵的狂潮汹涌出洪涛万顷;
紧接着岩石和大海被卷进永不停止的天体运行。
米迦勒
阵阵暴风从大海到陆地,
在海陆之间刮来刮去,
它们猖獗地在自己周围,
形成强作用的锁链。
滚滚巨雷在路上驰驱,
闪电燃起了破坏之火;
主啊,你的使者依然崇敬,
你的时日在悄悄地推移。
二人
天使们见到,便获得生命力,
尽管不明白何以这样,
你所有的崇高伟业,
像创世当日那般庄严和辉煌。
梅菲斯特
主啊,感激你又许我靠近,
询问一切关于我们的近况,
再说,你平素就乐意见我,
因此我也夹在侍者中间。
请原谅,我不会夸夸其谈,
尽管要受到在座诸位的嘲讽;
我慷慨激昂,必会惹你发笑,
只要你那爱笑的习惯还在。
关于太阳和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我知道世人是如何折磨自己。
这尘世的小神本性难移,
还像开辟之日那般古里古怪。
如果你没给他天光的虚影,
他们或许会很好地营生,
他们称它为“理性”,
而使用起来却变成了更残忍的猛兽。
我看它就像长腿的蚂蚱一样,
不停地飞过来啊、蹦过去,
即刻钻进草中唱起老调;
它要总待在草中倒也罢了!
但一看到脏东西,就伸着鼻子去掏。
天主
难道你没别的要告诉我吗?
为何你总是满腹牢骚?
难道你一点儿都看不惯人世间?
梅菲斯特
主!我看仍旧糟得要命。
我很难过看到世人悲惨的生活,
再折磨这些可怜虫,我于心不忍。
天主
你可认识浮士德?
梅菲斯特
那位博士?
天主
我的仆人!
梅菲斯特
的确!他侍奉你非同一般。
这傻瓜好像不近人间烟火。
他好高骛远,心比天高,
也多少知道自己的一些癫疯毛病;
他想摘下天上最美的星斗,
他想获得人间最大的乐趣,
不管远方还是近处,
都满足不了他最深处的心曲。
天主
即使现在他侍奉我有点浑浑噩噩,
但我很快就把他引向清醒和光明。
小树发出青芽,园丁就已知道,
就会有花果点缀未来的光阴。
梅菲斯特
赌什么?我要你将这奴仆失掉,
如果我得到你的允许,
我会慢慢地将他引入我的魔道!
天主
只要他还在人间,
我对你不加任何限制,
人在奋进中,难免会迷失方向。
梅菲斯特
那就多谢了;
我从来从不愿意跟死人纠缠。
丰满鲜艳的脸蛋才让我高兴。
我实在不喜欢侍弄尸体,
见了尸体就像老鼠见猫一般。
天主
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妨引诱他背离他的本源,
你抓得住他,
就让你带他一同走你的路途,
但是到最后你一定会认输,
你必须承认:
一个善良的人虽然受到了黑暗的冲击,
却最终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
梅菲斯特
可以!是非不会拖很久便可分明。
我从不担心我会输掉。
如果我达到目标,
请允许我高奏凯歌,欢欣鼓舞。
我要他终生以土为食,
就像我的同族,那条蛇一样。
天主
到那时候你可以随便来见我。
我从不痛恨你的同类。
在所有否定的精灵当中,
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心烦。
人在行动时太容易松懈,
很快会爱上绝对的清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伙伴,
刺激他,鼓舞他,干他恶魔的活动。
—你们,真正的神的孩子啊,
请你们欣赏生动、丰富的美!
让永远活动、永远长存的神力,
以慈爱的篱笆将你们围护,
坚持思考,把世间万象缥缥缈缈,
动荡游移的一切凝定在心里。
(天界关闭,天使长各自散开。)
梅菲斯特(独白。)
我乐意时不时来看看这老头,
小心翼翼,生怕和他闹翻。
我真佩服他这位伟大的主,
和魔鬼讲话,也和蔼可亲,
真是难能可贵。
悲剧(第一部)
第一场 夜
(在狭窄拥挤的高拱顶的哥特式房间。浮士德躁动不安地坐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
浮士德
唉!如今,我已对哲学、法学、医学,
上帝啊!还有神学,都刻苦钻研,
研究殆尽。
可到头来仍是个傻瓜,
并未比当初聪明半点;
什么硕士,什么博士,
牵着我的学生们的鼻子,
天南地北四处瞎逛,
已经有了十年光景了,
现在这才知道,
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
这真让我心急如焚。
我自然要比博士、硕士、律师和教士,
这些泛泛之辈要懂得多一些;
虽然我没疑虑、内疚的困扰,
也不怕什么地狱和魔鬼—
然而欢乐也被完全剥夺。
我并不自恃有什么真知,
也不自信能对人有所教诲,
或以自称为青年的导师。
我既没有家产和名利,
也没有荣耀没有盛名,
就是狗也不能这样偷生!
所以说,我才潜心魔法,
想通过精灵的咒语和威力,
多少了解一些玄机;
我希望不用再流着臭汗,
把并不懂的事信口开河。
使我认识是什么能将万物,
囊括于它的最深的内部,
看清一切动力和根基,
不再咬文嚼字胡乱扯。
盈满的月光,
但愿今宵你最后一次见我烦忧,
我曾多次午夜不眠,
在书案旁迎接你的来到;
于是,忧郁的朋友,你翩翩而至,
照耀在我的册子和书籍之上!
唉!但愿我能借你的亮光,
漫步在高高的山顶上,
在山洞周围和精灵周旋,
在洒满你光辉的草地上徜徉,
拨开一切认知的迷雾,
你的清露,让我身心健康!
唉!难道我仍要困守牢狱?
该被诅咒的阴暗的墙洞,
连无瑕的天光,
透过它有色玻璃的阻隔,
在此也显得暗淡混浊!
这里充满大堆的书本,
被蠹虫蛀咬,被灰尘覆盖,
一直到高高的拱顶底下,
处处插着熏黄的书签,
周围到处摆放着试管、烧杯、玻瓶和各种器皿,
还有祖传的家具堆在其中。
—这就是你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世界!
没想到你竟然会问,
为什么你的心会感到惴惴不安?
为何有种难言的苦楚,
会把你所有的生机扼杀?
上帝在自然界创造了人类,
可你却不投入这大自然的怀抱中,
被人和动物的尸骨包围,
禁锢在雾霭与毒气里面。
走!快!快逃向广阔天地!
诺斯特拉达姆斯亲手写成的这本秘籍,
难道它还不足以引导你?
如果自然将你点化,
你将会了解行星的轨道,
顿时获得心灵的力量,
懂得精灵们之间如何对话 。
在此凭枯燥的思想无法洞悉神灵间的回答。
精灵们,飘荡在我的周围吧;
如果你们听到了,
就请回答我的问题吧!
(他打开书本,看到大宇宙的神符。)
哈!看到这神符,
我是何等宽慰,
便突然觉得心旷神怡!
我感到年轻的血液,
是如何重新热烈地流遍每一处神经和脉络。
这些神符平息了我胸怀中的躁动,
使我心中充满了欢欣,
它以不可思议的威力去揭示周遭自然力的奥秘。
这道神符是否出于神祇?
难道我也是神祇?
我是多么心明眼亮!
从这些简单纯洁的笔锋之间,
我看到我的心灵展现出自然的生命。
这下我才真懂了先哲之言:
“灵的世界的大门依旧向你敞开;
是你心如死灰,耳目不聪!
起来吧,门徒,务必坚定,
用红色朝霞将胸中的尘埃荡涤!”
(凝视神符。)
宇宙万物交织成一个整体,
相辅相成,彼此联系!
天庭的诸力是如何升降匆匆,
盛着黄金的吊桶又是怎样相互传递!
散发着香薰的天使翅膀,
被鼓舞着从天堂飞向人间,
整个世界回荡着和谐的天籁之音!
多么奇妙而又美好的一出戏剧!
但是只可惜!这只是个戏剧!
无尽的自然之美,我该如何握住你?
乳房,我该去哪儿寻找你?
你们是万物之源,天地之根,
憔悴的心胸对你们产生无尽的向往—
你们迸射着,你们滋养着,
而我的渴求只是枉然?
(愤然翻阅书页,看到地灵的神符。)
这神符对我的影响如此深远!
地灵啊,你与我的距离不是那么远,
我已经感觉到浑身拥有无穷的力量,
我感觉全身都在燃烧,
像喝了浓烈的白酒。
我发现自己有了去闯荡世界的勇气,
和承担世俗的轻浮与苦难;
我敢于同狂风暴雨搏斗、周旋,
即使听到沉舟的响声也不会心惊胆战。
我头上乌云密布—
明月隐藏了它的光辉—
灯火不知去向!烟雾弥漫!—
我头顶周围闪动着红光—
罡风从拱顶上面扑下来,
依附在我的身上!
我觉得,你飘飘降临,
就是我祈祷的精灵啊。
快快显灵吧!
啊!我已经坐立不安!
我的感官激昂澎湃,产生着新的情绪!
我觉得整个的心都是你的了!
请你快快现出原形!
哪怕失去我的生命!
(他拿起书本,
神秘地念出地灵的符咒。
一道淡红的火焰闪动,
地灵在火焰中现身。)
地灵
谁在呼唤我?
浮士德(转过脸去。)
相貌真让人感到害怕!
地灵
你苦苦哀求我到你的身边,
你要听我说话,看我的真正相貌,
你是如此真诚地呼唤我,
我便满足了你的心愿,
就来了!—
可你这个超人 ,却被吓得这般狼狈!
你的灵魂去哪儿呼唤了?
你曾经要闯荡世界的勇气和包容世界万物的胸怀去哪儿了?
你那激昂澎湃要和神灵并驾齐驱的激情去哪儿了?
我听见你向我呼喊,拼命向我靠近,
这样的浮士德,你在哪儿?
难道你嗅出了我的气息,
生命就变得战战巍巍,
你卷缩在一旁,
如一只脆弱的小虫子?
浮士德
你这在火焰中失常的地灵,
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
我就是浮士德,我跟你是同辈!
地灵
以生命的狂潮,以行为的激浪,
我上天入地,我神出鬼没!
出生和入死,
一座永恒的海洋,
一件变幻莫测的织品,
一个炙热的生命,
就在轰轰的时间织机旁边,
我织造出有神性生命的衣裳。
浮士德
你是周游世界的神祇,
忙忙碌碌的地灵,
我觉得我真和你多么接近!
地灵
你仅仅只像你理解的神灵,
而不像我!(消失。)
浮士德(颓然倒地。)
竟然不像你?
那我像谁呢?
我就是神的化身!
却跟你不相似!
(敲门声。)
该死!我知道是谁—
我的助手—
我最美好的幸福即将结束!
我丰满充沛的神灵幻境,
即将被枯燥乏味扰乱。
(瓦格纳穿着睡衣,戴着睡帽,一只手持灯。浮士德愤然转身。)
瓦格纳
请原谅我!
因为我听见了你在朗诵,
你一定是在读希腊的悲剧?
我想从这门艺术中捞点好处,
要知道眼下它备受欢迎。
我常常听人推崇备至,
说优伶可以教育牧师。
浮士德
是啊,
如果恰好牧师和优伶是同一个人,
这种事在当下也很司空见惯。
瓦格纳
唉!我们整天关在书斋里面,
偶尔在节假日才出去见见世面,
也很少有机会透过望眼镜看这个世界,
又怎能将世人说服指导?
浮士德
如果你冷漠,
没有拿出百分之百的真情,
去讲肺腑之言,
没有最原始那种强烈的喜悦,
去打动所有听众的心弦,
你就不能达到目的。
你只管坐着!
只管东拼西凑,
用别人的残羹剩菜烧份杂烩,
从你的一堆灰烬中吹出一些微弱的火苗来!
如果你这么做,
孩童和傻瓜也许会喜欢这种口味—
可你永远不可能与世人心心相印,
如果你一直口是心非。
瓦格纳
只有妙语连珠、滔滔不绝的演说家,
才能受人欢迎,
我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我却做不到。
浮士德
你必须正大光明地追求成功!
别学跳梁小丑的模样!
智慧和真理自有雄辩之力,
即使没有演讲技巧,
凭自己的真知灼见亦可侃侃而谈。
如果你讲得诚心诚意,
哪儿还用得着斟字酌句?
哪怕你的言论如妙舌生花,
但还是像剪废纸那般,
那声音像秋风飒飒吹过落叶,
实在让人讨厌!
瓦格纳
我的主啊!
艺术悠久而长远,
但生命脆弱而短暂。
在兢兢业业地探索艺术的根源时,
却时常感到头痛和苦闷。
寻找艺术源泉的捷径是如此艰难!
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程,
这可怜的家伙就失去了生命。
浮士德
羊皮古书未必是止渴的圣泉,
难道喝一口就能永解饥渴?
倘若泉水不是从你的内心涌出来,
才不会使你觉得清凉又甘甜。
瓦格纳
请原谅!
潜心研究于各个时代的精神,
看我们以前的贤人是怎样思考,
以此来发扬我们的精神,
这也让人感到欣喜啊!
浮士德
是啊,一直发扬到太空上吧!
我的朋友,
那些逝去的时代好比打着七重封印的秘籍 ;
你们所说的时代精神,
其实乃是作者自己的精神,
其中反映着时代的大事。
那结果确实十分糟糕!
世人一见到你们立刻会逃掉。
无论是一个垃圾桶,
还是一间废品站,
充其量是一出改朝换代的闹剧,
穿插着几句有教育意义和有趣的话,
完全和演戏的木偶一个腔调!
瓦格纳
可是这世界!
人类的心乃至精神!
谁都想对此有所认识。
浮士德
所谓认识,是什么样子!
谁又有权利对真理直呼其名?
有少数人了解到这些,
但也傻傻地把一颗真挚的心展示给愚民,
向愚民流露他的情绪和思想。
这些人自古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是被钉到十字架上,
就是被大火活活烧死。
朋友,夜已经很深了。
我请求,我们结束这场谈话。
瓦格纳
我原本想一直坚持下去,
与你进行这种学术的讨论。
可是明天,恰好是复活节的第一天,
到时候请允许我再向你请教其他问题。
我热心研究,花了不少心血,
虽然我已经懂得很多,
可还是希望无所不知。
(退场。)
浮士德(独白。)
这人的脑袋瓜儿总是充满妄想,
老是纠缠一些空虚的事物,
一味地用贪婪的手指去挖宝藏,
即使挖出几条蚯蚓,也觉得异常高兴!
在我周围灵气充沛,
怎能容这种人在此耀武扬威?
可是,这次我要谢谢你,
俗世中最可怜的傻瓜,
是你把我拉出了绝望的困境,
它原本想把我搞得神志不清,
摧毁我的意志。
唉!那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梦幻,
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侏儒,无比渺小。
我代表神的形象,
我自认为永恒的真理近在咫尺,
遨游于天国的光辉与澄明之境,
已经脱离世人的凡胎;
我自认为我已经是一个二品天使,
让自由的力量流过自己的自然血脉,
一边创造一边享受神的生活,
到后来却不得不自食其果!
一声响雷,震得我自容无地。
我真不该妄自与你相比!
虽然我的力量把你引到了此处,
可是却没有力量挽留住你。
在那幸福而神圣的一瞬间,
我自觉渺小但又伟大;
你却冷酷地将我推开,
把我交还给没有保障的人类的命运。
我该向谁请教?我应当如何回避?
我应该听从内心的哪种冲动?
唉!正像我们的烦恼,
乃至我们的行为,
阻挠了我们的生命行程。
即使精神处在最崇高的境界,
也避免不了有杂质渗入;
我们努力到达这个世界的善,
更善者便被称为空想和幻梦。
赋予我们生命的美好情感,
也在尘世的劳碌中僵化死掉。
幻想喜欢展开的勇敢翅膀,
满怀希望地向着永恒伸展,
幸福一次次被时间的旋涡淹没,
想象力仅仅满足于一处小小的空间。
烦忧立即盘踞到内心深处,
在那儿酝酿隐秘的痛苦,
它辗转难眠,妨碍宁静和乐趣;
为掩盖自己,它不断变换面目,
或许会伤害亲戚和妻儿,
又或许变为水火、毒药和匕首;
你将为所有的事物虚惊发抖,
还要为不会遇到的损失经常叹息。
我不像神祇!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就像那小虫,在尘埃里乱钻,
我以尘垢为食,苟延性命,
被行人一脚踢死而踩烂。
这高耸的墙壁和一格格书架将我困住,
变换着方式将这些满是破烂和到处是潮虫的旧家具把我围住,
难道他们不是尘土吗?
要我在这样的地方实现理想?
或许要读万卷书才会知道,
人类无欲则不会感到痛苦,
从古至今真的不会有什么幸运儿?
—空洞的骷髅,为什么要强颜欢笑?
你的脑子也曾迷惑过,像我的—样,
寻找轻松的时日,
却为了追求真理而迷失、彷徨。
你们这些有柄、有轮、有齿、有轴的机器,肯定在讥笑;
我站在门口,你们就应该是钥匙,
尽管你们有像钥匙一样的复杂的锯齿,
却开不开门锁。
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自然也不愿意让人揭去它的面纱,
在你的内心它不肯流露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就算你用杠杆和螺旋也无法把它强行撬下。
你这陈旧的工具,对我毫无用处,
只因我父亲曾用过,才把你放在这边;
你这只旧卷轴,将被熏得越来越黑,
只有肮脏的油灯在书桌上冒着烟。
与其被这些杂物累得满头大汗,
倒不如把它们全部卖光!
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
要先占有,才能好好享用!
不用的东西就会是沉重的负担,
只有及时创造才能变成有用之物。
然而为什么我会老盯着那个地方?
难道那个小瓶像一块磁铁吸引我的眼球?
为什么蓦然间我心中豁然开朗,
像在夜晚的树林中沐浴着皎洁的月光?
我向你致敬,唯一的长颈瓶!
我从架子上取下你,怀着虔诚,
我因你而发现人类的智慧和技能。
你是可喜的安眠药的精髓,
你是置人于死地的玄妙的法门,
请你向你的主人显示出你的诚意吧!
我见到你,我的痛苦就立刻稍减,
我抓起你,心情瞬间平静,
精神的高潮逐渐递减。
我被带到一片汪洋大海之上,
脚下海水闪闪发光,水平如镜,
新生活引我到新的彼岸。
一辆火焰车 扇动轻捷的羽翼,
朝我冉冉飞来!
我已经感觉到,
新的征途贯穿了太空的清气,
在向着纯粹的新天地迈进。
这崇高的生活,这天神的极乐!
你刚才还是小虫,怎么有资格享受?
好吧,彻底放弃这俗世的亲切阳光!
勇敢去撞开那扇需要匍匐前行才能通过的大门。
是时候了,你该用实际行动去证明,
人的尊严并不屈服于神的威严,
你并不畏惧那个黑暗的洞府,
尽管幻想总在洞中苦苦折磨自己,
你敢冲进那条通道,
不怕地狱之火在入口处燃烧,
坦然而又坚决地迈出这一步,
即使存在危险,会使你坠入深渊。
纯净的水晶酒杯,请你下来!
走出那古老的盒子,
我已有许多年没再想起你!
你在祖先欢宴时熠熠生辉,
人们热情地把你传递,
令严肃的客人也怡然陶醉。
杯子上被雕刻了花鸟鱼虫,
如此精致,饮者便不自觉吟诗作赋,
再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使我忆起年轻时彻夜聚饮。
现在我不会把你传递给邻人,
也不会借你的雕饰显示我的才能。
这里有使人迅速沉醉的琼浆,
这儿有褐色液体,装满你的胸腔。
它们是我自己挑选,精心调制,
最后这一盅,是我诚心诚意地向酒宴示意最崇高的祝贺,
以献给晨曦!
(把酒杯放在嘴唇旁边。)
钟声和合唱之歌
天使们(合唱)
基督复活了!
负着神秘的,
导致灭亡的,
罪恶的人们,
愿欢乐赐给众生。
浮士德
从哪儿传来低沉的钟鸣,
嘹亮的歌声使这酒杯离开我的嘴唇?
轰轰的钟鸣,
你们是在表示人们已经开始欢庆复活节了吗?
唱诗班,
你们已经唱起原本由天使在黑暗的坟墓旁所唱的安慰之歌,
为了给新的誓约以庄严的确信?
妇女们的合唱
我们已经给天主,
涂上了香膏;
我们是他的信徒,
已经把他安葬;
我们用布衣和绷带,
把他收殓得非常干净。
但是在我们这里,
再也见不到基督。
天使们的合唱
基督复活了!
经受了这种有益的、痛苦的、折磨人的、考验的爱人,
祝福你们了。
浮士德
你们雄壮而委婉的天籁,
为何从这尘埃中将我寻找?
请快去飘向别处,寻找温情的人。
我虽听到了福音,但我缺少信仰,
而奇迹是信仰最宠爱的孩子。
我不敢妄想能找到福音所传来的那个地方,
我自幼就已经听惯的这个曲调,
而如今它又来召唤我重返人生。
从前,庄严的安息日寂静一片,
天国仁爱的亲吻向我降临,
那时轰轰的钟声使人惴惴不安,
祈祷是令我心旷神怡的事情,
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向往,
驱使我前去森林和草原徘徊,
我热泪涌流,因为我又能在世上生存。
这歌声唤起青年时代的欢乐回忆,
那时悠闲假日的自由和幸福,
回忆唤起了我童年的情感,
阻止我走向最残忍的地步。
继续飘扬吧,纯真甜美的天国之歌!
我泪如泉涌,人间又将我收留!
信徒们的合唱
如果被埋葬的人已经升入天堂,
他生前的荣耀即将带入天界,
如果他在改变的时候感受到了创造的喜悦。
哎哟,我们跪倒在地,我们痛不欲生,
他抛下我们这些信徒,
在这儿朝思暮想。
哎哟,我们的天主,
我们为你流下幸福的泪珠!
天使们的合唱
基督复活了,
从腐朽的躯壳,
你们可以放松了,
不再被紧紧束缚!
主动赞美他的人啊,
纯洁善良的人啊,
分享美食的人啊,
旅途传道的人啊,
憧憬天堂的人啊,
天主与你们同在,
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