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佳人何所惑(2)
晏云之也拱手回了一礼,笑问:“桑二喝多了,可给你添了麻烦?”苏解语蹙眉摇了摇头,坦言道:“并未,其实……桑二小姐半路就下了车,坚持要自己走。我是发现她把风铃落在了车上,专程给她送来的。”晏云之闻言稍微沉默一下,淡淡“嗯”了声,又问:“那她可回了?”苏解语又摇了摇头。
晏云之便保持着微笑,语气波澜不惊,温声道了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晏某也回了。”而后放下车帘,回到车内。
晏家的马车颇有君子之风地向侧旁让了让,教苏家马车先通行。待到马蹄踢踏声和车轮吱呀声消失后,等待主人下令回府的车夫却听车上的白衣公子道了句:“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吧。”桑祈发现自己又一次奇迹般地和晏云之碰到一起的时候,比前几次狼狈多了。
她正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得单手将剑撑在地上,才能保持不跌坐下去。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裙摆和面容上都有血迹。
而掌风推门而入的晏云之,还是那般白衣胜雪,仙姿绰绰。她第一反应以为还有敌人,刚想费力提起剑,见是熟人,松了口气,挑眉看着他戏谑道:“司业这次又是路过?从人家柴房里路过?”晏云之目光掠过地上的“尸首”,波澜不惊地反问:“你这次又是找人?在人家柴房里找人?”桑祈没什么力气跟他贫嘴,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无力地直起腰来,摆了摆手,叫他帮个忙,把地上的死人搬一搬,挡着自己走不出去了。可晏云之上前一步,却是看着她,眉心微蹙。“我说,帮个忙呀……”桑祈无奈地抬眸,使唤道。桑祈迎上他略显责备的威严目光,再看看自己刚抹了一手的血,莞尔一笑,道:
“放心,不都是我的血。确切来说,大部分都不是我的,我没受什么伤,胳膊腿儿好着呢。就是没力气了,不能演示给你看而已。”
晏云之方才薄凉地“嗯”了一声,道:“还活着就好。”是啊,还活着可不好吗?她也真是不容易。本以为是遇到了入室行窃的,想着出手将其扭了报官便是。不料对方却是团伙作案,功夫还不错,她饶是武功高强,练得也不是醉拳,手脚不太听使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对方制服。可惜顾不上分寸,下手重了些,对方三个人中死了两个,另一个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正在昏迷。
晏云之上前,抖抖衣袖,探了探那人鼻息,也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在说桑祈,还是在说这个昏迷不醒的。
“不让你查,你还愈发来劲儿了。”大约是见她脸上沾了血,混着汗水画成了花,实在有碍观瞻,他隔着那个“尸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冷言冷语道。桑祈也是正好被粘稠又带着腥气的血液糊得难受,想也没想便接了过来,将脸上的异物擦干净后,才出声辩道:“我这次真的只是路过。”晏云之睨她一眼,淡淡评价了句:“那你这体质也确异于常人。”而后也不和她多废话什么,扶她到外面找了口井,让她自己擦洗擦洗后,再去查看这户人家的情况。第二天清晨,洛京府衙火速派出精英前来接手此案,精英之中却独独缺了捕头一人——因为他从断案人变成了受害者,昨晚被不明分子闯入的,正是他的宅邸。如今他正和家中老少一样迷茫不安,焦躁地在厅堂里等着。晏云之叫了郎中来,并派人通知了桑府。
莲翩一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给桑祈带了换洗的衣服。如今主仆二人正一同喝着压惊茶,看捕快们忙里忙外。桑祈不动声色地将昨晚自己拿到的一样东西藏在了掌心里。
晏府那边,晏云之的两个贴身随侍,玉树和另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也来了,代替晏云之出面掌控局势。玉树代为体恤,慰问了捕头受惊的家眷,送了些药品,正跟捕头家的小女儿说话。那少年则礼貌而恭敬地同前来处理的京畿太守沟通,委婉地表达了对外通报案情的时候,不要把自家公子和桑家小姐牵扯其中,以免对二人影响不好的意思。
京畿太守甄永康出身下品,哪敢忤逆晏家,擦着汗客客气气地连连称是。晏云之自己没事做了,则也喝着茶,视线淡淡地打量桑祈。桑祈手心紧握,面上佯装无事,内里却免不了做贼心虚,休息了一会儿,看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同他道过谢,要先行回府。“司业昨夜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弟子先行一步,来日再到府上拜会。”她施施然作了个长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如。其实低头的时候咬着下唇,生怕被看穿。
晏云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手上,轻道了声:“好。”而后伸臂虚扶了一下。
桑祈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抬头朝他粲然一笑,转身快步离去。这一转身不要紧,长袖一拂,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拿着他的帕子呢。于是动作一僵,扯着手帕,回眸讪笑道:“对了,手帕忘了还你。”说着一边尽量小心不让手中的东西露出来,一边要将帕子交给莲翩,让她帮忙递过去。
只听晏云之在后面淡淡道:“不必了。”也是,都沾过自己的血汗了,人家怎么还会要,谁也不差那一条帕子。桑祈刚说了声“也好”要走,便又听他道:“回去好好洗洗,来晏某府上拜会的时候再送还吧。”
意思是挑明了要她哪天定要上门致谢?桑祈唇角微抽,明明只是礼节性的一句话罢了,他竟还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当了真。好吧,自己挖的坑,也只能认了,她便应下了才走。桑祈一路拉着莲翩上了马车,终于能放松警惕,张开紧握的拳头,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莲翩朝她万分宝贝的那东西看去,蹙眉问道:“这是何物?”桑祈压低声音,叫她凑近点,解释道:“昨夜我看到那梁上客用此物往房中吹什么烟雾,而后屋里的人便都睡死了过去,对外头的打斗声响全然无知。”莲翩闻言一声低呼:“那烟雾是曼陀罗花粉?”跟着桑公征讨南部乱党的时候,她曾经听说过,某种南部地区特有的黄色曼陀罗花,具有此等强效催眠作用,以整朵花研磨而成的一小把粉末,便能教四五个成年人昏睡上整整十二个时辰。然而只是听闻,从未一见,一直以为是个传说而已。
桑祈捧着手上小小的竹管,眸光幽暗,沉吟道:“如果真是曼陀罗花粉,事情就大了。是谁,为了什么,将这稀有之物千里迢迢地带到洛京来呢?”
一时间车厢里的空气有几分紧张,二人凝视着她手上的东西,都没有说话。马车抵达桑府之后,桑祈去找父亲,想将此物交给他手下一个博学多识的幕僚傅先生看看。没想到一进书房,她便挨了一通骂。孔武有力的大司马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喝道:“又彻夜不归,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小姑娘家家,你到底知不知道行为检点!”桑祈刚想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紧紧握着拳,语气不温不火,低眉道:“是,女儿知错了。”桑巍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气不打一处来,连声叹着气,黑着脸坐在座上。
父女二人间气氛十分僵化,看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和莲翩都精神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应对老将军的怒火。
没想到,过了良久,还是做父亲的先妥协了,重重叹息道:“闺女,老爹年纪大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再不会有任何后嗣了。你是个女子,爹也不指望你给桑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爹只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说,爹可错了?”
桑祈低着头,略微语塞,半晌后道了声:“父亲没错。”“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安生点呢?”桑巍一拍大腿,又怒其不争地叹气,“你说不愿随便安排自己的婚事,要自己选个可心的人,爹也同意了。你说要去国子监,爹也由着你。可是现如今,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地找个人嫁了,非要去上房揭瓦?”
桑祈沉默不语。
他便继续絮叨:“若说选可心的人,爹是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可心。可卓文远那孩子,自幼与你交好,一直以来对你照顾有加。我看你也挺喜欢同他一起玩……”
“父亲,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先回去休息了。”一提这件事桑祈就感到心烦,语调有些急促地打断他,而后头也不抬,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向后退了出去。
早年长女刚辞世那会儿,小女儿是总同他顶撞,闹脾气,长大后已经温和了很多,许多年没有再同他吵过架了。在他面前总是恭顺有礼的样子,也偶尔会说说笑笑。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桑巍怔了怔,有种女儿又一次要离自己远去的感觉。略显混浊的双眸遥望着她远去的身姿,见已经出落成俏丽美人的姑娘,挺拔骄傲得像一只小鹰,正振开自己光洁鲜亮的羽翼,准备搏击更加高远的苍穹。那样子,竟同自己当年、长子当年,说不出的神似。做父亲的,能够忍心生生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囚禁在金丝笼里吗?像对待早逝的长女那样?
老将军戎马倥偬、英明神武大半辈子,从不曾如此迷茫。回房的路上,桑祈一直捏紧竹管,表情寡淡地沉默着。莲翩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觉得,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进了屋,桑祈从案上拿了个装首饰的银纹镂空锦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换成了那个竹管,小心地收好,这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莲翩道:“先打点水来吧,我想睡个觉。”莲翩赶忙服侍她梳洗一番,贴心地帮她把门窗关好,落了帘挡光。桑祈躺了下来,明明很困倦,却睡不着,睁眼看着帘帐,心情复杂。
莲翩本想趁她睡下,去将她昨夜换下来的里衣洗了,忽听她嗓音微哑,开口道:“父亲不想让我牵扯风波之中,我们该如何同傅先生说上话?”自从回到洛京,她就没再见过这个博学多识的傅先生,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莲翩闻言轻叹一声,硬着头皮道:“小姐,若不然,还是直接将这竹管交与桑公处理吧。”
桑祈没说话。父亲一表露想为她的事做主的意思,她骨子里那股倔劲儿就又蹿了上来,偏要跟他拧着来,不想跟他妥协,更别说去求他帮什么忙,绷着一口气,非要自己查下去不可。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后,莲翩只得坐了回来,沉思道:“其实,未必只有傅先生能看。洛京博学的人那么多,何不想办法找找别人?”
说到博学之人,桑祈在脑海里挨个儿把自己认识的人过了一遍,筛选出了几个人选。比如老博士冯默,比如菜市街那个摆摊算卦的盲人,比如晏云之。
想着想着,她实在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沉沉睡着了。喝了半宿酒,打了半宿架,还耗费脑力一上午,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去。起床后继续琢磨,摆摊算卦的信不过,晏云之之前也阻挠过她的调查。于是觉得,只能瞎猫碰死耗子,先去问问冯默博士知不知道了。她觉得老博士年纪大肯定懂得多,而且看起来又严谨认真,十分可靠。
于是桑祈这一日上课去,特地揣好锦盒带上。因为有求于人,上他的课都听得比往常认真几分。一下课,便拎着锦盒冲了过去,有意叫得很乖很甜道:“师长,请留步。”
冯默虽说年纪大了,须发已灰白,可梳理得整齐不苟,大袖襦袍也不似晏云之穿着那般随性散漫,每个带子都系得非常板正,整个人显得英姿笔挺,很有精神。他闻声蹙眉,缓缓转过身,不悦地看了一眼桑祈,沉声问道:“何事?”
“弟子有一疑惑,欲请师长赐教。”桑祈赶忙上前,打开锦盒,道,“请师长帮忙看看,这竹管内壁上附着之物可是曼陀罗花粉?”
冯默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小竹管,而后凝视着她,默不作声。这样被训诫一般的目光盯了一会儿后,桑祈没来由地有些胆怯,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差错,又要挨通教导了似的。便听冯默严肃道:“不好好读书,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总想着摆弄这些古怪稀奇的玩意,还特地来国子监作甚?想拿这南疆古笛来考验老夫?真是……大不敬!”
而后冯默愤愤地一拂袖,转身摇头叹气,边感慨现在世风日下,年轻人人心不古边去了。留桑祈一脸迷茫,再追问人家就不搭理了,只能惆怅地回了家。
莲翩见她吃饭的时候还在神游天外,一顿饭吃上好半天,不由得叹气,把冷掉的菜肴都收了起来,只留两个奶酥饼,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唤道:“小姐。”
“嗯?”桑祈方回过神来,眯着眼睛道,“我醒着呢,没睡着。”“我晓得。”莲翩无奈,挪了个圆凳在她旁边坐下来,蹙眉问,“你是不是一定要忤逆桑公的意思,非要继续自己的女将军之路啊?”桑祈抬眼望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微微点点头,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是什么豪情壮志,只是平静地道:“嗯,开国皇后晏花嫣能,我也能。”莲翩抿唇片刻,痛下决心,豁出去道:“好吧,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之前一直惦记的那位白衣老者,我好像帮你找到了。”桑祈一听,双眸立刻有了神采,伸手拉住她道:“真的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莲翩哼了一声,道,“前日偶然听人说起,灵雾峰北坡,有一老者在旧观中隐居,山民偶然得见,只觉仙风道骨,疑似天人下凡。我琢磨着,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仙风道骨,对,没错!桑祈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呼,张开双臂扑到莲翩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抑制不住地激动道:“啊,我的好莲翩,我真的太爱你了。”
莲翩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苦笑了声,拍着她正经道:“那是那是,本姑娘貌美如花,你不爱我爱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