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佳人何所惑(1)
热热闹闹的上元节过后,便算是过完了年,桑祈的送荷包事件也并不圆满地结束了。可新一轮官员举荐在清明时节,国子监的学业也在那时才算告一段落。本着善始善终的念头,她准备再混些时日,也算是给父亲和皇帝一个交代。
隔日上学,遇着晏云之,见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桑祈无奈地笑了笑。记起三个月前,自己刚来国子监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地吐槽人家“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孤高”。
如今看来,大概昨天晚上的略施援手,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随意而为罢了,和在大街上给一个老人让路、将收到的瓜果赠予贫苦百姓这种事并无分别。
可是她又为何对其如此惊为天人?连那晚的梦里,都梦到自己被猛兽追赶围攻,有一仙人披星戴月,脚踏祥云而来,救她于危难之中。而那仙人,就长着眼前这人的臭脸呢?
桑祈腹诽着司业,自嘲地摇头叹气。恰被对方发现。
晏云之微微抬眼瞄她,淡淡开口道:“何事如此怅惘?不妨说来,大家帮着参谋参谋。”
这会儿正是经史典籍考试,原本众人都在安静地书写,闻言纷纷抬眸,左右四顾,寻找司业说的是谁。桑祈有些尴尬,咳了咳,起身道:“禀告司业,弟子昨个儿做梦,梦见被一只似狼似犬的动物追杀,慌不择路之际,豁出去回身跟它对打。不承想,那孽畜竟一阵嘶吼后,幻化成了人形,长得还与您有几分像。弟子瞬间惊醒。今日测验,看见这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由得深思反想,不知是梦中那黑犬此时幻化成了司业呢,还是司业昨日梦里化作了那黑犬……请教司业,究竟该作何解?”
她语气抑扬顿挫,时而惊诧,时而沉痛,描述得极为生动,立刻有人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问题不就是在问究竟狗是晏云之,还是晏云之是狗吗?她偏生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还作了个长揖,一副洗耳恭听、虔诚请教的模样。
大家都在等晏云之的答案。白衣司业表情从容,优雅地翻动了一下书页,头也没抬,温声解释道:“庄周之梦,要义在于做梦之人本人在真在幻。所以这个问题你需要问的,不应该是黑犬是我,还是我是黑犬。而是你在梦里遇到了黑犬,还是在现实里被黑犬袭击,现在在做一个逃脱的梦。无论二者哪个为真,好像晏某都是助你化解危机之力,想必你对晏某甚是信任。作为师者,晏某实感欣慰。”
听着他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羞不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桑祈自知说不过,又没捉弄成他,却会心地笑了,拱了拱手,道:“多谢司业。”便坐下来老老实实答卷,不作他想。
这段小小的插曲也就被他三言两语地巧妙化解。待到考试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桑祈故意留到最后一个。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晏云之两个人,她才起身走过去,将卷轴整理好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左右转了一圈儿,笑道:“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
晏云之接过卷轴,抬眸看她一眼,先是一脸严肃,复又淡淡莞尔,道:“晏某还没到那么小气的程度。”
反应一如预期。桑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玩着桌上的镇台,道:“前日多谢司业解围。”
“一时兴起而已,无须在意。”晏云之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边整理卷轴边道。
桑祈又失笑:“好吧,总之这事儿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总缠着你,你可以安生啦。”
她像闫琰当年宣布跟她的停战协议一般,宣告了自己和晏云之之间的战役终结,而后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不料还没走出门,便听晏云之在后面叫她:“晚上可有空?”
明明是语气平静的一句话,她听在耳朵里,心却没来由地“扑通”一跳,欢喜地回头,果断道:“有啊。”
“清玄君夜里设宴,说想邀你同去。”晏云之埋头收拾东西道。望着夕阳下他沉静如玉的侧脸,桑祈又莫名地感到了那种失落的情绪,面上却是表情如常,戏谑地问:“他喝那么多,竟还记得我?”“他的原话是‘把那个人也叫来一聚,一定很有趣’。”晏云之抬眸,学着清玄君的语气道,特地强调了“人”这个字,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我觉得应该说的是你吧。”
“……”桑祈对这俩人好生无语。原本宴席往来、觥筹交错这种事,她向来是不感兴趣的。可上次一晤,对清玄君和严三郎这两个人却是印象极深,饶有兴致。加之说了有空在先,便也不顾忌地蹭了晏云之的马车,一同前去赴宴。
果不其然,桃花仙那么有个性的人,设宴方式也与众不同。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层层香帐,甚至连个像样的桌案台几都没有。只在院里铺了草席,摆了琴几,抱了几坛酒,便称之为宴了。
桑祈从进门开始,就好奇地打量着他居住的宅院。听莲翩说过,清玄君有雅士之名,特立独行且好清静隐居。她本以为会住在什么特别幽僻的地界儿,没想到只是东城一处普通的小院。对方美其名曰“大隐隐于市”,听起来竟好有道理。
院子虽小,却精细雅致,庭中是桃花仙自己栽种的花卉草木,并放养着二三仙鹤,悠游自在地迈着长腿闲庭信步,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妻室。
桃花仙作为主人,自然早就“恭”候着,严三郎也早早到了。桑祈与晏云之一同入“座”后才发现,这宴席有琴有酒,却并没有菜,这可怎么吃?而且从准备好的酒樽数量来看,应该还有一人未至。晏云之和桃花仙在交谈,跟严三郎又说不上话,桑祈无从询问那个神秘的客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正思忖间,便听见有人推开院门,回眸一看,正是上元节所见的那位姑娘——苏解语。
她依旧穿着一身轻灵飘逸的月白纱裙,披了件雪色狐裘的大氅,提着食盒,歉意地笑笑,温声道了句:“兰姬来晚了。”
桑祈那日未闻其声,只见其人,已然惊叹,今闻其温婉悦耳,不骄不媚,端雅灵秀的嗓音,便再次折服。
桑祈有些意外,她怎么也会来?转念一想,也对,既然是晏云之默认的未过门的妻子,那么同清玄君有所结交也是正常。
考虑到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不知怎的,便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她彬彬有礼地起身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道:“齐昌桑氏,大司马桑公之女——桑祈,久闻苏家女郎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苏解语带了几个家仆同来,命他们将食盒放下后,也走到桑祈旁边,作了个揖,淡笑道:“兰姬也一早听说了许多关于阿祈的故事,向往已久,如今得见,果然是一别致美人。”中规中矩的标准洛京式开场白,和自己见过的许许多多世家小姐一样,桑祈便一听而过,没放在心上。
二人话音一落,便听桃花仙笑,拊掌道:“还没人引荐呢,就自我介绍上了,哈哈哈,叫你来就对了,果然有趣!”
桑祈这才回过味儿来,面色微赧,白了晏云之一眼,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都怪你不主动引荐。”
晏云之方才在倒酒,闻声抬眸,诧异地看她,反问一句:“为何是我?”他带来的人,不该他引荐又该谁,桑祈有些迷茫。只见苏解语笑而不语,俯身去整理带来的东西,将一盘酥饼特地摆在了清玄君面前,温婉道:“喏,这是你指名要的鲜花饼,母亲说,若是下次再想吃,便自个儿回家去取。”
“有劳妹子了。”桃花仙笑意盈盈,拿起一块饼尝了尝,道,“可为兄我只想吃饼,不想回家听她老人家啰唆。”
桑祈恍然大悟,原来桃花仙和苏解语之间还有兄妹这层关系。也难怪清玄君和晏云之私交甚好,敢情这是未来的大舅子。
她打眼瞄着,确是看出兄妹二人眉眼轮廓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一个淡雅端方,一个放纵潇洒,乍一看气质差别之大,教人联想不到一起去,可仔细一品便觉着,二人不愧出身书香门第,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中,都流露出一种文人雅士特有的底蕴。
席间桑祈和散漫的桃花仙一起饮酒,并划起拳来。严三郎还是举觞白眼望青天,不跟自己没看上眼的人说话。晏云之和苏解语则白衣乘风,仙姿落落地与他坐在一起,不时微笑、低语。桑祈划拳的间隙,醉眼微眯地看向他们,单手撑着头,把玩着酒樽,徐然莞尔。
十七的月亮,依然圆润皎洁,毫不吝啬地将银辉洒在她身上,映着她的点漆星眸,泛起淡淡一层粉色的脸颊,格外明艳动人,犹如月夜下绽放的昙花,教人舍不得移开眼。
桃花仙凝视着她,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线带着沉醉的迷蒙和一丝丝责备的意味,问道:“月下美人,喝酒的时候不看着我,在看什么?”
桑祈视线未收,抬手将酒樽移到唇边,饮了口酒,笑意更浓了些,仿佛梨涡里都盛了桃花酿,慵懒地一抬食指,指了指对面。院内的仙鹤正在晏云之背后优雅地散着步,犹如他的仙从一般,教人只觉此刻身在蓬莱或是瑶台,一晌贪梦,隔了好一会儿才重回现实,戏谑道:“看你的院里,这也算是妻妾成群了吧。”
“哈哈哈……”桃花仙闻言一阵笑。桑祈眯眼看着,觉得他若化作一株桃树的话,此刻形象定是花枝乱颤的。“那是自然,世上谁人比我快活?”他言罢,潇洒地一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放任轻狂地躺在了地上。“是啊,无牵无挂的,多舒服。”桑祈也一脸向往地感叹。
清玄君笑而不语,沉吟半晌后,长腿一屈,另一只腿搭上,一边闲闲晃荡,一边吟道:“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没过多时就喝醉了,大喊着“再来三百杯”,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严桦身上赖着不起来。
严桦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推他,可他非但不下去,反而回手一抱,死死缠着人家,睡着了。
似是担心二人纠缠起来,等会儿会遭受池鱼之殃,面色如常的苏解语和晏云之起身朝也喝得迷迷糊糊、正扯着清玄君衣角凑热闹的桑祈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桑祈浑然不觉,直到晏云之开口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才不情愿地嘟着嘴跟上。苏家和晏家的马车都在外面候着,她是蹭晏云之的车来的,这会儿要么自己走,要么只能继续蹭人家的车。她抬眼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骏马,摸着下巴思忖怎么办。
那边厢晏云之和苏解语在道别。苏解语说话间留意到迷茫的她,便对晏云之道:“兰姬和桑二小姐顺路,要不代为送其一程?”
晏云之也看了一眼喝多了正摸着马脖子友好交谈的桑祈,语气里颇有丝丝无奈:“有劳。”
“不碍事。”苏解语温婉大方地作了个揖,便走上前去,邀其同行。咦,不坐晏家的马车了吗?桑祈咬着唇回望晏云之一眼,抬手往马脖子上顺顺毛,洒脱挥手道:“那好吧,在下便先走一步,兄台再会。”而后摇晃着,大步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解语作为主人反倒变成在后面跟着的那个,吩咐同行的两个家仆留下,帮忙照顾醉酒的清玄君后才出发。
马车在石板路上行得颠簸,桑祈被晃得胃不太舒服,蹙着眉窝在角落里。苏解语她难受的样子看在眼里,特地探出头叫车夫小心些,避着石子慢点儿走,又递给她一张新帕子,关切道:“感觉尚可?”
桑祈强装无事地点点头,可马车就是马车,再怎么小心着走也会颠簸,没走出去多久,她便觉得有些想吐。心道不好,人生地不熟的,吐在人家车上可怎么办。于是强忍着,匆匆道句:“多谢相送,要不就到这儿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正好顺便醒醒酒。”没等对方劝阻,便径自挑帘,跳出了马车。
“那怎么行,要不我陪你一起吧。”苏解语忙叫马车停下,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寂静无人的街道,担忧道。
桑祈却打定了主意自己走,说什么也不肯再领她的情。无奈之下,苏解语也不好强求,只好再三叮嘱小心后,不安心地走了。随着马车声响远去,桑祈变成了独自一人,四下看看,挑了条近路走。她酒量极好,今儿虽然喝得不少,但只是走不了直线,外加胃里有些反酸,意识却还是非常清醒的,自以为也遇不着什么能让自己危险的人。在清冷的空气和柔和的月华下漫不经心地晃着步,脑海中回忆着这场宴席。
不得不承认,每次和清玄君、严三郎,还有晏云之在一起的时候她都特别开心。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由衷的自在和快乐。只有某些时刻心里有点不舒服——比如看见晏云之和苏解语在一起,犹如一对神仙眷侣的瞬间。
可她只是这样想了想,并不明白为何。大约只是因为自己找不着良配,嫉妒心作祟吧。真是的,怎么可以这么小心眼呢,她无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要把心态摆正,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似乎迷了路。桑祈停下来,正偏着头判断接下来该往哪边去,忽闻一声沉闷的呼喊,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从身旁的宅院中,传来一阵瓦片碰撞声。
半夜三更,这绝不是什么好动静,桑祈这样想着,酒便又醒了大半,悄悄爬到树上,向院内看去,再次不小心将作案现场撞了个正着。只见一个歹人,正从屋顶上揭开瓦片,用一根竹管,不知往屋里吹着什么奇怪的烟雾。
酒酣耳热,气血当头,判断力多少有些受到影响,没有平时那么理智,桑祈想都没想,喝了声:“住手!”便不加犹豫地飞身前去阻挠。
那人收手不及,赶忙抽身与她缠斗。却说这时,朝闻巷口,与苏家马车分头行进的晏家马车刚好经过。晏云之挑开车帘,看了一眼与朝闻巷交会的义理巷,淡声对车夫道:“先去一趟桑府。”
车夫应了声“是”,掉转马头改变方向。还没到桑府门口,远远地便看见苏家的马车迎面而来。二车相遇,苏解语探出身来同晏云之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