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叩询过了命运:每周四元五
一过了河,来到批发商地段,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掂量哪一家可以去申请找活干。她打量着这些大窗户和神气活现的商人,就觉察到有人盯着她看,并且也看清了她是何等样的人——一个找活干的人。这样的事她过去从没有干过,所以缺乏勇气。为了免得被人家看穿是在狼狈求职,而蒙受难以形容的耻辱,她便加快了脚步,装作一般有事在身的人那种漠然的神情。就这样,她走过了很多厂家和批发商门口,却没有一次往里面张望。后来,走过了好几条街区,她觉得这毕竟不是个办法,便再一次向四周张望起来,只是脚步并没有放慢。走了不多远,她看见一家大门,不知怎么的,这引起了她的注意。门口挂着一块黄铜门牌,仿佛是六七层一座大楼的入口处。她想:“也许人家需要人手。”就跨进了大门。离目标两丈光景,从窗口望进去,看到一个年轻人,身穿灰格子衣服。他和这家商店有没有什么关系,这她说不准,不过,单只因为他正朝她这个方向望着,她那软弱的心便害怕了起来,急匆匆走了过去,羞得不敢进去。在对街,有一座六层楼的大建筑,叫斯笃恩–金公司,她见了觉得有希望。这是一家大绸缎铺,是雇佣女店员的。她看到她们在二层楼上来来去去。她决定走进这一家去,不管成败如何。她过了街,朝门口走去。她进去的时候,有两个男人走出来,站在门边。一个穿蓝色制服专送电报的邮递员匆匆经过她身边,踏上门口几级台阶,走了进去。人行道上急匆匆走过的人群中,有几个行人在她踌躇的当儿走过去了。她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望,觉察到人家在注意看着她,就往后退去。这真是件难办的事啊,她不能当他们的面走过去。
这样一次严重的失败,对她的神经打击很大。她两只脚机械地往前走,每前进一步都是她存心逃走的一步。走过了一个街区又是一个街区。在几个街角拐弯的地方,她看到了这些名字,像玛迪逊、蒙罗、拉萨尔、克拉克、第阿庞、斯德特等等,而她还是朝前走,在石板路上走得可真是有点儿累了。街道明亮洁净,这倒叫她有点儿高兴。早晨的太阳,照得越来越暖和,街上有阴影的一边凉爽宜人。她抬头望望蓝天,觉得从没有这么迷人过。
她的胆怯开始使她感到有点儿烦恼。她朝后转,决心去找斯笃恩–金公司,并且走进去。在路上,她见到一家皮鞋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见到由毛玻璃隔开的经理部。在那个小间的外面,紧靠大街进门处,一位头发灰白的绅士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面前是一本打开了的大账簿。她几次走过了这里,心中迟迟疑疑的,不过,发现没有人在注意她,就畏畏缩缩地走过了屏帷,站在一边,卑微地等候着。
“哦,小姑娘,”那个年老的绅士说,一边和气地端详着她,“您要什么?”
“我是,这是说,您能——我是说,您需要不需要帮工?”她结结巴巴地说。
“目前不需要,”他微笑着回答说,“目前不需要,隔几个星期再来吧,间或我们需要个把人。”
她默默地听了回答,窘迫地退了出来。对她的接待这么和颜悦色,这倒出乎她的意外。她原以为会困难得多,会说些冷酷的难听的话——至于确切说些什么她倒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回,她并没有受到羞辱,没有逼得她痛感她自己不幸的处境,这可是了不起啊。
多少鼓起了一些勇气以后,她就走进了另一家大楼去。这是一家服装公司,人不少——衣着笔挺的四十开外的人,铜栏杆围着他们四周。
一个年轻茶房朝她走过来。
“您要见哪一位?”他问道。
“我要见经理。”她说。
他走开去,跟正在商量事情的三个人中的一个说话。其中一位朝她走过来。
“嗯?”他冷冷地说。这一声招呼立刻把她的勇气一扫而空。
“你们要帮手么?”她结结巴巴地说。
“不要。”他粗声粗气地说,转身走开了。
她神情傻傻地走了出来。小茶房恭敬地替她开了门,她急忙混进人群里。这对她最近高高兴兴的心境可是一个严重的挫折。
现在她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子,这里那里转悠,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大公司,不过再也没有勇气提出她这个唯一的问话。中午到了,肚子也饿了。她觅到一家不起眼的饭馆,走了进去,不过懊悔地发现,对她的荷包来说,价钱太昂贵。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便喝完后走了出去。这多少能恢复她的一些劲,她多少又能鼓起点勇气继续寻找门路。
走了几条街区以确定可能的目标,她再一次走到了斯笃恩–金这家公司。这一回,她总算走了进去。有几位绅士在附近的地方谈话,不过没有注意到她。她就不得不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正当她窘迫不堪的当儿,在附近栏杆里几张写字台边上,有一个男人向她打了招呼。
“您要找哪一位啊?”他问道。
“嗯,随便哪一位都行,”她回答说,“我是找活儿干的。”
“哦,您不妨见见麦克玛纳斯先生,”他回答说,“坐下吧。”他指着身边靠墙的一张椅子。他继续慢悠悠地写着,隔一会儿,一位矮胖的男人从街上走了进来。
“麦克玛纳斯先生,”坐在办公桌边上的那个男人说,“这位年轻妇女要见您。”
那个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小姐?”他问道,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一个活儿干。”她问道。
“什么工作?”他问道。
“随便什么都成。”她结结巴巴地说。
“您在绸缎批发业干过么?”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回答说。
“您是速记员,还是打字员?”
“都不是,先生。”
“啊,我们没有什么事可以给您干的。我们只雇有经验的帮手。”
她退后往门口走去,这时候她脸上忧郁的神色打动了他。
“您过去在哪里干过么?”他问道。
“没有,先生。”她说。
“唔,在这样一类批发业,您要找事干是困难的。您有没有到百货商店去问问看?”
她说她还没有。
“啊,要是我的话,”他说,一边和气地望着她,“我会到百货商店去试试。它们往往需要年轻妇女当售货员。”
“谢谢您。”她说,这一星星和善的火花,使她浑身感到一阵轻松。
“是啊,”他说,这时她正朝门口走去,“您到百货商店去试试。”他就走开去了。
在那个时候,百货商店刚刚兴起,生意兴隆,而为数还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大约在1884年开张,就设在芝加哥。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栏目里就熟悉了几家的店名,现在就去寻找。麦克玛纳斯的话语多少鼓起了她本已消沉的勇气,如今她大胆地希望这条路会给她带来些什么。她花了一些时间转悠,以为可能碰巧找到那些大楼。人们在专心干一件难办的急事的时候,往往从自我欺骗的心理找到宽慰,而这种心理往往是貌似寻找,而其实并无实践所产生的。她后来问了一位警官,警官叫她“往上走两个街区”,会找到“集市”。
这类庞大的零售业组织将来要是有一天会永远消失的话,毕竟在我们国家商业史上仍然会是有趣的一章。这类一般规模的商业会如此兴旺发达,这可是迄今为止全世界从没有见过的事。它们按照了最有成效的零售组织这条线,把成百成千的商店协调组成一个组织,其经济基础又十分雄厚。这些商店殷实,生意兴隆,赚钱,店员多,老顾客一批又一批。嘉莉沿着热闹的过道走去,但见装饰品、服装、文具和珠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每一个柜台都是一场展览,叫人目眩神迷。她禁不住觉得每一项装饰品对她都是可爱的,都能使她的容貌更美,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她心心念念要的。精致的拖鞋和袜子,雅致的皱边裙子和背心,花边,缎带,梳子,皮夹子,全都叫她心里充满了占有这些东西的欲望,而她又痛感哪一样都买不起。她是个寻求职业的人,是失业的游民,一般职员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穷人,是急于找活干的人。
可是别以为可以错误地把她看作一个神经质、敏感而容易兴奋的女子,不幸被抛到这冷酷、势利而庸俗的世上来。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妇女对穿戴总是特别敏感些。
嘉莉不光是对女人新的好看的服饰眼红,她还注意到,那些和她擦肩而过、不把她放眼里的漂亮太太们对店里陈设的东西也心爱得什么似的。嘉莉不了解城市里那些比她运气好的姊妹们是如何打扮的,过去也并不熟悉女店员的脾气和模样。和她们一比,深感到自己远远不如人家。她们大多生得俊俏,有几个简直长得美,一副自有主张而满不在乎的派头,有些境况好一些的,还有点儿泼辣劲。这些人穿得笔挺,很多人还穿得讲究,只要见到这类人一个眼色,她就会体会到其中含有对她自己境遇的尖刻的估量——她穿戴方面的弱点,以及她那种神态中的阴影,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是附在她身上的,人家一眼便知道她是何等样的人。她心里燃起了一股妒忌之火。她朦胧地认识到了大城市意味着什么——财富,时髦,舒适——凡是女人喜爱的,什么都有,而她一心渴望的正是漂亮衣服和美啊。
经理办公室在二楼,她打听后便往那里走去。她发现,有别的姑娘们比她先来,是跟她一样来求职的人,不过,她们有一副自有主张的派头,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养成的;这些姑娘打量着她,神态尖刻。等候了约莫三刻钟时辰,轮到她被叫进去。
“好啊。”一个精干的犹太人说,他坐在窗口一张带有折叠式盖子的写字台边上,“您在别处干过么?”
“没有,先生。”嘉莉说。
“哦,您没有干过。”他说,一边锐利地打量着她。
“没有,先生。”嘉莉回答说。
“嗯,我们眼前要几个有些经验的妇女。我看我们不能雇佣您。”
嘉莉站着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谈话就此完了。
“不用等了!”他叫了起来,“要知道,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急忙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他叫她回来,“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我们间或需要女工。”
她一走到街上,不禁眼泪直淌。倒不是因为刚才遭到拒绝这件事,而是一天来叫人羞愧的整个遭遇。她又累又不安。她不想到别家百货商店去找事了,于是就沿路转悠起来,混在人群里,多少觉得太平些,宽心些。
这样漫步走来,折进杰克逊街,离河边不远,沿了这条神气的大道朝南边走,她看到有一张包皮纸,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着字,贴在大门口,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的是:“招雇包装和缝纫女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斯贝格尔海姆公司这家童帽厂,占用大楼的门面一层,五丈宽,八丈左右进深。这里灯光暗淡,最暗的那个部分点着电灯,里面摆满了机器和工作凳。有些女工和几位男工坐在凳子上干活,女工脸色憔悴,脸上沾着油垢,穿着单薄的、显不出身段的布衣服,鞋也是旧的。不少女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有几个嫌热,领口敞着。这些人正是几乎可说是女店员中最低层的一类典型——不讲究打扮,邋里邋遢,由于不见阳光,一脸死灰色。不过,她们并不胆小,好奇心强,喜欢说粗话。
嘉莉朝四周看看,心中很不舒服,断定不宜在这里干。除了斜斜里投来一眼,叫她不是滋味以外,谁也不注意她。她等在那里,直到全体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然后,有人在传话,接着,一个工头,穿着围裙和短袖衬衫,袖子直卷到肩上,朝她走过来。
“您要找我么?”他问道。
“您要不要找帮手?”嘉莉说,她已经懂得怎样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
“您懂得怎样缝童帽么?”他回答说。
“不懂,先生。”她回答说.
“您有过这方面的任何什么经验么?”他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
“唔,”那个工头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抓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要有经验的工人。我们没有时间训练新手。”他停了一会儿,望着窗外。“不过,我们不妨把您放在最后一道工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这么决定。
“你们每周多少工资?”嘉莉问。这个男子态度有点儿和气,说话直来直去.这使她胆子壮了一些。
“三块半。”他回答说。
“哦。”她几乎要叫起来,不过她克制住了自己,让自己的念头闪了过去,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我们并非真需要人。”他含糊其辞地说,一边望着她,活像望着一只包裹,“不过,您可以在星期一早上来。”他接着说,“我可以安排您干活。”
“谢谢您。”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您要是来的话,带一条围裙来。”他接着说。
他走开去了,留她一个人站在电梯边上,连姓名也没有问她一声。
这家店铺是这副模样,每周工资又是如此的开价,这对嘉莉的幻想可是狠狠的一击。不过,经过如此难受的一番经历,终于给了她一个工作,总还不失为一个安慰。可是,尽管她的希望不高,要她把这个位置接下来,这毕竟不容易。她过惯了比这好一些的生活。她过去简单的生活经验和乡下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这样不见阳光的环境心里产生反感。她从来没有过肮脏生活的习惯。她姊姊的住屋是干净的。可那样一个地方又脏又矮,姑娘们粗头粗脑,心肠硬。她猜想,她们一定心地不良。不过,毕竟是人家给她提供了一个位置。要是她在一天里就能找到一个位置,芝加哥毕竟还不太差劲嘛。也许她能在稍后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位置吧。
不过,她其后的遭遇可并不称心。凡是中意的或者神气的地方,她都被断然回绝,态度极冷淡。至于她找的另一些地方,又只要有经验的人。她几次遭到难堪的拒绝,最难忍受的一次是在一家制造斗篷的厂家。她是到那里的四层楼上去打听的。
“不,不。”工头说。这是个生性粗暴、身体壮实的人。他照管着那灯火昏暗的作坊。“我们不需要谁。不要来。”
下午渐渐过去,她的希望,她的勇气,她的体力,也随之渐渐消失。她已经是执着得够惊人的了。她这么一个劲地找,实在理应得到更好的报酬。她在疲乏之中感到,那些大公司,如此冷漠无情,仿佛变得越发庞大、越发刻薄、越发铁石心肠了。仿佛到处都给她关上了门,挣扎得太苦,她根本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她身旁急匆匆走过。她感觉到这孜孜为利的潮头在奔流——她感觉到她自己的一筹莫展,可就是并没有体会到她委实是浪潮里的一棵草。她徒劳地想找个地方去寻找活儿干,可是找不到她可以鼓起勇气闯进去的大门。无非是那一套再重演一次罢了。她请求一次,人家三言两语回绝,自己遭一次羞辱,如此而已。她身心交困,转过身来,朝西走,如今已经打定了主意朝敏妮家方向走去,开始了一场疲乏不堪的败退,这也是求职的人在黄昏时分往往遭遇到的。走过第五条街,朝南走向凡布仑街,想在那里搭车,这时走过一家经营鞋子的大批发店门口,透过玻璃窗,可以见到一位中年绅士,正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上。失败已成定局的人总是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最后总是滋长出一种困扰的、混乱的想法,这时正是这个念头涌上她心头。她毅然走进门,朝那位绅士走去。他呢,似有所觉察地望着她那疲乏的面容。
“怎么啦?”他说。
“能给我些什么活干吗?”嘉莉说。
“啊,我实在不知道,”他和和气气地说,“您想干哪一类的活?——您不是打字员,对吧?”
“哦,对。”嘉莉回答说。
“嗯,我们这里只雇用簿记员和打字员。您可以绕到边门,上楼去问问。几天前他们还要过帮手。问问勃朗先生好了。”
她赶紧走到边上入口处,搭电梯上了四层楼。
“叫一叫勃朗先生,威利。”电梯工人对旁边一个孩子说。
威利去了,一刻儿工夫便回来说,勃朗先生说,让她先坐一下,他马上就来。
这里是货房的一部分,人们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特点,嘉莉弄不清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哦,您是想找点什么事儿干干,”勃朗先生说,在这以前,他先问了一下她的来意,“您以前在鞋厂里干过么?”
“没有,先生。”嘉莉说。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告诉了他。“我不知道能叫您干些什么。每周四块半钱您干么?”
嘉莉屡遭挫折,实在感到太累,再不嫌工钱太少了。她原来没有想到他会开价不到六块钱的。不过,她还是同意了,这样,他就写下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她向他告了别,因为有这个工作机会而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了事。顷刻之间,热血流遍她全身。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走出门来,走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发现了一种新的气氛。看啊,人群迈着轻快的步伐。她看清了,男的,女的,都笑盈盈的。谈话声,大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空气是轻盈的。人们早已从大楼里拥出来,他们一天的辛劳结束了。她注意到他们是高高兴兴的。一想到她姊姊的家,正等着她弄饭,她便加快了脚步。她急匆匆往前走,也许有点儿困乏,不过脚下倒不再累了。敏妮该多么高兴!啊,芝加哥这漫长的冬天啊——那灯火,那人群,那种种的娱乐啊!这里毕竟是一个欢乐的大都会。她新找到的这家鞋店是个很像样的地方。窗户是一色大玻璃。她到那里也许会干得不错,对杜洛埃的思念,又涌上了心头——他对她讲的那些事。她如今感觉到,生活比以前好些了,更有生气些,更活泼些了。她兴高采烈地搭上了车,感觉到血液流得很舒畅。她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她要在芝加哥待下去啦。她要拥有一个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的时光——她会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