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全集(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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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哈姆雷特(5)

我想,殿下,要是人类不能使您发生兴趣,那么那班戏子们恐怕要来自讨一场没趣了;我们在路上追上他们,他们是要到这儿来向您献技的。

扮演国王的那个人将要得到我的欢迎,我要在他的御座之前致献我的敬礼;冒险的骑士可以挥舞他的剑盾;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酬报;躁急易怒的角色可以平安下场;小丑将要使那班善笑的观众捧腹;我们的女主角可以坦白诉说她的心事,不用担心那无韵的诗行将脱去板眼。他们是一班什么戏子?

就是您向来所喜欢的那一个班子,在城里专演悲剧的。

他们怎么走起江湖来呢?固定在一个地方演戏,在名誉和收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我想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立足,是为了时势的变化。

他们的名誉还是跟我在城里那时候一样吗?他们的观众还是那么多吗?

不,他们现在已经大非昔比了。

怎么会这样的?他们的演技退步了吗?

不,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努力;可是,殿下,他们的地位已经被一群羽毛未丰的黄口小儿占夺了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疯狂的喝彩,他们是目前流行的宠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所谓普通的戏班,以至于许多佩剑绅士都因为惧怕那些专为童伶写戏的剧作家的鹅毛笔的威力,而不敢去那里看戏了。

什么!是一些童伶吗?谁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薪工是怎么计算的?他们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他们的本行了吗?要是他们攒不了多少钱,长大起来多半还是要做普通戏子的,那时候他们不是要抱怨他们的批评家们不该在从前把他们捧得那么高,结果反而妨碍了他们自己的前途吗?

真的,两方面闹过不少的纠纷,全国的人都站在旁边恬不为意地呐喊助威,怂恿他们互相争斗。曾经有一个时期,一本脚本非到编剧家和演员争吵得动起武来,是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

有这等事?

啊!两边曾大动干戈呢。

结果是孩子们大获全胜?

正是这样,殿下,他们连“环球剧场”也一并席卷了去。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那些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内喇叭奏花腔)

这班戏子们来了。

两位先生,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把你们的手给我;按照通行的礼节,我应该向你们表示欢迎。让我不要对你们失礼,因为这些戏子们来了以后,我不能不敷衍他们一番,也许你们见了会发生误会,以为我招待你们还不及招待他们的殷勤。我欢迎你们;可是我的叔父、父亲和婶母、母亲可弄错啦。

弄错了什么,我的好殿下?

天上刮着西北风,我才是发疯的;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头鹰当作了一头鹭鸶。

波洛涅斯重上。

祝福你们,两位先生!

(对二人旁白)听着,基腾史登,你也听着,两人站在我的两边,听我说:你们看见的那个大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学会走路哩。

也许他是第二次裹在襁褓里,因为人家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

我可以预言他是来报告我戏子们来了的消息。听好:(故意大声)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

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

大人,我也有消息要向您报告。当罗歇斯(注一)在罗马演戏的时候——

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

嗤,嗤!

凭着我的名誉起誓——

那时每一个伶人都骑着驴子而来——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不分场的古典剧,或是近代的自由诗剧,他们无不拿手;瑟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帕劳脱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注二)无论在规矩的或是即兴的演出方面,他们都是唯一的演员。

以色列的士师耶弗撒啊,他有一件怎样的宝贝!(注三)

他有什么宝贝,殿下?

嗨,

“他有一个独生娇女,

爱她胜过掌上明珠。”

(旁白)还在提我的女儿。

我念得对不对,耶弗他老头儿?

要是您叫我耶弗他,殿下,那么我有一个爱如掌珠的娇女。

不,下面不是这样的。

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殿下?

啊,“命中注定,老天知道”,接下去你知道,“且说那一日”。你去查那首圣经歌谣的第一节吧。瞧,有人来打断我的谈话了。

优伶四五人上。

欢迎,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很高兴看见你们都是这样健康。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脸上比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多长了几根胡子,格外显得威武啦;你是要到丹麦来向我挑战吗?啊,我的年轻的姑娘!凭着圣母起誓,您穿上了一双高底木靴,比我上次看见您的时候更苗条得多啦;求求上帝,但愿您的喉咙不要沙哑得像一面破碎的铜锣才好!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猎鹰一样,看见什么就飞扑上去;让我们立刻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一试你们的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殿下要听的是哪一段?

我曾经听见你向我背诵过一段台词,可是它从来没有上演过;即使上演,也不会有一次以上,因为我记得这本戏并不受大众的欢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鱼子酱;可是照我的意思看来,还有其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权威的人也抱着同样的见解,它是一本绝妙的戏剧,场面支配得很是适当,文字质朴而富于技巧。我记得有人这样批评它,说是没有哗众取宠的笑料,也不见矫揉造作的痕迹;他把它称为一种老老实实的写法,喜人又健康,漂亮但不招摇。其中有一段话是我最喜爱的,那就是伊尼亚斯对黛陀讲述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普赖姆被杀的那一节。(注四)要是你们还没有把它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野蛮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样——(注五)

不,不是这样;但是的确是从皮洛斯开始的——

野蛮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

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

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

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

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

溅满了父母子女们无辜的血。

那些燃烧着融融烈火的街道,

发出残忍而惨恶的凶光,

照亮敌人去肆行他们的杀戮,

也焙干了到处横流的血泊;

冒着火焰的熏炙,像恶魔一般,

全身胶粘着凝结的血块,

圆睁着两颗血红的眼睛,

来往寻找普赖姆老王的踪迹。

你接下去吧。

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好极了,真是抑扬顿挫,曲尽其妙。

那老王正在气喘吁吁,

在希腊人的重围中苦战,

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

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

疯狂似地向他猛力攻击,

凶恶的剑锋上下四方挥舞,

把那心胆俱丧的老翁吓倒。

这一下有如天崩地裂,

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昂,

冒着火焰的屋顶霎时坍下,

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

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瞧!

他的剑还没有砍下普赖姆白发的头颅,

却已在空中停住;

像画中的暴君,

将行未行,兀立不动。

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

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

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

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

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

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

经过暂时的休止,

杀人的暴念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

赛克洛普为战神铸造甲胄,(注七)

那巨力的锤击,

还不及皮洛斯流血的剑向普赖姆身上劈下那样凶狠无情。

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

天上的诸神啊!

剥去她的权力,

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

拆毁她的车轮,

把它滚下神山,

直到地狱的深渊。

这一段太长啦。

它应当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剪一剪。念下去吧。他只爱听俚

俗的歌曲和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邱琶了。(注八)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那蒙脸的王后”?

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

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

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

只有在惊惶中抓到的一幅毡巾,

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

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

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

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

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

即使光明的日月也会陪她流泪,

诸神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

很好,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好的地安顿这一班伶人。听着,他们是不可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宁可在死后得到一篇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殿下,我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

哎哟,朋友,还要客气得多哩!要是照每一个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对待他们;他们越是不配受这样的待遇,越可以显出你的谦虚有礼。领他们进去。

来,各位朋友。

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波洛涅斯偕众伶下,伶甲独留)听着,老朋友,你会演《贡扎古之死》吗?

会演的,殿下。

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因为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写下约摸有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插进去,你能够把它预先背熟吗?

可以,殿下。

很好。跟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伶甲下)(向罗森克兰滋、基腾史登)我的两位好朋友,我们今天晚上再见;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

再会,殿下!(罗森克兰滋、基腾史登同下)

好,上帝和你们同在!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才!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很不可思议的吗?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邱琶!赫邱琶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邱琶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听众的耳朵,使有罪的人发狂,使无罪的人惊骇,使愚昧无知的人张惶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虽然一个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脸上?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嘿!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满天盘旋的乌鸢了。嗜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蠢才!我的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惨死的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下)

注一

罗歇斯(Roscius),古罗马著名伶人。

注二

瑟尼加(Seneca),帕劳脱斯(Plautus),均为罗马剧作家,前者善写悲剧,后者善写喜剧。

注三 耶弗撤(Jephthah)得上帝之助,击败敌人,乃以其女献祭。事见旧约士师记。

注四

以下所引剧词,叙述特洛埃亡国惨状,大约系莎翁模拟古典剧风之作。普赖姆(Priam),为特洛埃之王。

注五 皮洛斯(Pyrrhus),希腊英雄亚契尔斯(Achilles)之子,以骁勇残忍著称。

注六 伊利恩(Ilium),特洛埃之别名。

注七 赛克洛普(the Cyclops),传说中之一族独眼巨人。

注八 赫邱琶(Hecuba),特洛埃王普赖姆之后。

第三幕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城堡中一室

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莉娅,罗森克兰滋及基腾史登上。

你们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探出他为什么这样神思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困扰他的安静的生活吗?

他承认他自己有些神经迷惘,可是绝口不肯说为了什么缘故。

他也不肯虚心接受我们的探问;当我们想要从他嘴里知道他自己的一些真相的时候,他总是用假作痴呆的神气回避不答。

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

很有礼貌。

可是不大自然。

不大说话,但对我们的问题倒是回答得十分详细。

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