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戏剧全集(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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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哈姆雷特(3)

我的命运在高声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变得像怒狮的筋骨一样坚硬。(鬼魂招手)它仍旧在招我去。放开我,朋友们,凭着上天起誓,谁要是拉住了我,我要叫他变成一个鬼!走开!去吧,我跟着你。(鬼魂及哈姆雷特同下)

幻想占据了他的头脑,使他不顾一切。

让我们跟上去,我们不应该服从他的话。

那么跟上去吧。这种事情会引出些什么结果来呢?

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

上天的旨意支配一切。

得了,我们还是跟上去吧。(同下)

露台另一处

鬼魂及哈姆雷特上。

你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去?说!我不愿再前进了。

听我说。

我在听着。

我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必须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

唉,可怜的亡魂!

不要可怜我,你只要留心听着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说吧,我在这儿听着。

你听了以后,必须替我报仇。

什么?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因为生前孽障未尽,被判在晚间游行地上,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期,等生前的过失被火焰净化以后,方才可以脱罪。若不是因为我不能违犯禁令,泄漏我的狱室中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事,最轻微的一句话,都可以使你魂飞魄散,使你年轻的血液凝冻成冰,使你的双眼像脱了轨道的星球一样向前突出,使你的纠结的鬈发根根分开,像愤怒的豪猪身上的刺毛一样森然耸立;可是这一种永恒的神秘,是不能向血肉的凡耳宣示的。听着,听着,啊,听着!要是你曾经爱过你的亲爱的父亲——

上帝啊!

你必须替他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

杀身的仇恨!

是重大的罪恶;可是这一件谋杀的惨案,更是最骇人听闻而逆天害理的罪行。哈姆雷特赶快告诉我知道,让我驾着像思想和爱情一样迅速的翅膀,飞去把仇人杀死。

我的话果然激动了你;要是你听见了这种事情而漠然无动于衷,那你除非比舒散在忘河之滨的蔓草还要冥顽不灵。现在,哈姆雷特,听我说。一般人都以为我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一条蛇来把我螫死,这一个虚构的死状,把丹麦全国的人都骗过了;可是你要知道,好孩子,那毒害你父亲的蛇,头上戴着王冠呢。

啊,我的预感果然是真!我的叔父?

嗯,那个乱伦的奸淫的畜生,他有的是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凭着他的阴险的手段,诱惑了我的外表上似乎非常贞淑的王后,满足他的无耻的兽欲。啊,哈姆雷特,那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背叛!我的爱情是那样纯洁真诚,始终信守着我在结婚的时候对她所作的盟誓;她却会对一个天赋的才德远不如我的恶人降心相从!可是正像一个贞洁的女子,虽然淫欲罩上神圣的外表也不能把她煽动一样,一个淫妇虽然和光明的天使为偶,也会有一天厌倦于天上的唱随之乐,而宁愿搂抱人间的朽骨。可是且慢!我仿佛嗅到了清晨的空气。让我把话说得简短一些。当我按照每天午后的惯例,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叔父趁我不备,悄悄溜了进来,拿着一个盛着毒草汁的小瓶,把一种使人麻痹的药水注入我的耳腔之内,那药性发作起来,会像水银一样很快地流过了全身的大小血管,像酸液滴进牛乳般地把淡薄而健全的血液凝结起来;它一进入我的身体里,我全身光滑的皮肤上便立刻发生无数疱疹,像害着癞病似的满布着可憎的鳞片。这样,我在睡梦之中,被一个兄弟同时夺去了我的生命、我的王冠和我的王后;甚至于不给我一个忏罪的机会,使我在没有领到圣餐也没有受过临终涂膏礼以前,就一无准备地负着我的全部罪恶去对簿阴曹。可怕啊,可怕!要是你有天性之情,不要默尔而息,不要让丹麦的御寝变成了藏奸养逆的卧榻;可是无论你怎样进行复仇,你的行事必须光明磊落,更不可对你的母亲有什么不利的图谋,她自会受上天的裁判和她自己内心中的荆棘的刺戳。现在我必须去了!萤火的微光已经开始暗淡下去,清晨快要到来了。再会,再会!哈姆雷特,记着我。(下)

天上的神明啊!地啊!再有什么呢?我还要向地狱呼喊吗?啊,呸!忍着吧,忍着吧,我的心!我的全身的筋骨,不要一下子就变成衰老,支持着我的身体呀!记着你!是的,你可怜的亡魂,当记忆不曾从我这混乱的头脑里消失的时候,我会记着你的。记着你!是的,我要从我的记忆的碑版上拭去一切琐碎愚蠢的记录、一切书本上的格言、一切陈言套语、一切过去的印象、我的少年的阅历所留下的痕迹,只让你的命令留在我的脑筋的书卷里,不搀杂一点下贱的废料;是的,上天为我作证!啊,最恶毒的妇人!啊,奸贼,奸贼,脸上堆着笑的万恶的奸贼!我的记事板呢?我必须把它记下来:一个人尽管满面都是笑,骨子里却是杀人的奸贼;至少我相信在丹麦是这样的。(写字)好,叔父,我把你写下来了。现在我要记下我的话,那是,“再会,再会!记着我。”我已经发过誓了。

(在内)殿下!殿下!

(在内)哈姆雷特殿下!

上天保佑他!

但愿如此!

喂,呵,呵,殿下!

喂,呵,呵,孩儿!来,鸟儿,来。

霍拉旭及马西勒斯上。

怎样,殿下?

有什么事,殿下?

怎么一回事?

啊,奇怪!

好殿下,告诉我们。

不,你们会泄漏出去的。

不,殿下,凭着上天起誓,我一定不泄漏。

我也一定不泄漏,殿下。

那么你们说,哪一个人会想得到有这种事?可是你们能够保守秘密吗?

在全丹麦从来不曾有哪一个奸贼——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殿下,这样一句话是用不到什么鬼魂从坟墓里出来告诉我们的。

啊,对了,你说得有理。所以,我们还是不必多说废话,大家握握手分开了吧。你们可以去照你们自己的意思干你们自己的事——因为各人都有各人的意思和各人的事——至于我自己,那么我对你们说我是要去祈祷去的。

殿下,您这些话好像有些疯疯癫癫似的。

我的话冒犯了你,真是非常抱歉。是的,我从心底里抱歉。

哪儿的话,殿下。

不,凭着圣伯特力克(注)的名义,霍拉旭,我真是非常冒犯了你。讲到这一个幽灵,那么让我告诉你们,它是一个诚实的亡魂;你们要是想知道它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我只好请你们暂时不必动问。现在,好朋友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都是学者和军人,请你们允许我一个卑微的要求。

是什么要求,殿下?我们一定允许您。

永远不要把你们今晚所见的事情告诉别人。

不,你们必须宣誓。

凭着良心起誓,殿下,我决不告诉别人。

凭着良心起誓,殿下,我也决不告诉别人。

把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

殿下,我们已经宣誓过了。

那不算,把手按在我的剑上。

(在台板下)宣誓!

啊哈!孩儿!你也这样说吗?你在那儿吗,好家伙?来,你们不听见这个地下的人怎么说吗?宣誓吧。

请您教我们怎样宣誓,殿下。

永不向人提起你们所看见的这一切。把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

(在下)宣誓!

你到处跟着我们吗?那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过来,朋友们。把你们的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永不向人提起你们所听见的这一切。

(在下)宣誓!

说得好,老鼹鼠!你能够在地底钻得这么快吗?好一个开路的先锋!好朋友们,我们再来换一个地方。

哎哟,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那么你还是用见怪不怪的态度对待它吧。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科学所没有梦想到的呢。可是,来,上帝的慈悲保佑你们,你们必须再作一次宣誓。我今后也许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们要是在那时候看见了我的古怪的举动,切不可像这样交叉着手臂,或者这样摇头摆脑地,或者嘴里说一些吞吞吐吐的词句,例如“呃,呃,我们知道”,或是“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就可以”,或是“要是我们愿意说出来的话”,或是“有人要是怎么怎么”,诸如此类的含糊其辞的话语,表示你们知道我有些什么秘密;你们必须答应我避免这一类言词,上帝的恩惠和慈悲保佑着你们,宣誓吧。

(在下)宣誓!

(众宣誓)

安息吧,安息吧,受难的灵魂!好,朋友们,我用全心的真情,信赖着你们两位;要是在哈姆雷特的微弱的能力以内,能够有可以向你们表示他的友情之处,上帝在上,我一定不会有负你们。让我们一同进去;请你们记着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口如瓶。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来,我们一块儿去吧。(同下)

注 圣伯特力克,爱尔兰的保护神。

第二幕

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波洛涅斯家中一室

老波洛涅斯及家仆雷奈尔多上。

把这些钱和这封信交给他,雷奈尔多。

是,老爷。

好雷奈尔多,你在没有去看他以前,最好先探听探听他的行为。

老爷,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很好,很好,好得很。你先给我调查调查有些什么丹麦人在巴黎,他们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钱,住在什么地方,跟哪些人作伴,用度大不大;用这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要是你打听到他们也认识我的儿子,你就可以更进一步,表示你对他也有相当的认识;你可以这样说:“我知道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对他也略为有点认识。”你听着没有,雷奈尔多?

是,我在留心听着,老爷。

“对他也略为有点认识,可是,”你可以说,“不怎么熟悉;不过假如果然是他的话,那么他是个很放浪的人,有些怎么怎么的坏习惯。”说到这里,你就可以随便捏造一些关于他的坏话;当然,你不能把他说得太不成样子,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这一点你必须注意;可是你不妨举出一些纨绔子弟们所犯的最普通的浪荡的行为。

譬如赌钱,老爷。

对了,或是喝酒、斗剑、赌咒、吵嘴、嫖妓之类,你都可以说。

老爷,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

不,不,你可以在言语之间说得轻淡一些。可不能多糟贱他。你不能说他公然纵欲,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可是你要把他的过失讲得那么巧妙,让人家听着好像那不过是行为上的小小的不检,一个血气方刚的一时胡闹,一般公子哥儿难免的放浪行为。

可是老爷——

为什么叫你做这种事?

是的,老爷,请您告诉我。

呃,我的用意是这样的,我相信其中自有妙处: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儿子的一些坏话,就像你提起一件略有污损的东西似的,听着,要是跟你谈话的那个人,也就是你向他探询的那个人,果然看见过你所说起的那个少年犯了你刚才所列举的那些罪恶,他一定会用这样的话对你表示同意:“好先生——”也许他称你“朋友,”“仁兄,”按照着各人的身份和各国的习惯。

很好,老爷。

然后他就——他就——我刚才要说一句什么话?哎哟,我正要说一句什么话,我说到什么地方啦?

您刚才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

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嗯,对了,他会用这样的话对你表示同意:“我认识这位绅士,昨天我还看见他,或许是前天,或许是什么什么时候,跟什么什么人在一起,正像您所说的,他在什么地方赌钱,在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在什么地方因为打网球而跟人家打起架来”;也许他还会说,“我看见他走进什么什么一家生意人家去”,那就是说窑子或是诸如此类的所在。你瞧,你用说谎的钓饵,就可以把事实的真相诱上你的钓钩;我们有智慧有见识的人,往往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法,间接达到我们的目的;你也可以照着我上面所说的那一番话,探听出我的儿子的行为。你懂得我的意思没有?

老爷,我懂得。

上帝和你同在,再会!

那么我去了,老爷。

你自己也得留心观察他的举止。

是,老爷。

叫他用心学习音乐。

是,老爷。

你去吧!(雷奈尔多下)

奥菲利娅上。

啊,奥菲利娅!什么事?

哎哟,父亲,我吓死了!

凭着上帝的名义,怕什么?

父亲,我正在房间里缝纫的时候,哈姆雷特殿下跑了进来,走到我的面前;他上身的衣服完全没有扣上钮子,头上也不戴帽子,他的袜子上沾着污泥,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他的脸色像他的衬衫一样白,他的膝盖互相碰撞,他的神气是那样凄惨,好像他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要向人讲述它的恐怖一样。

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父亲,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也许是的。

他怎么说?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不放,拉直了手臂向后退立,用他的另一只手这样遮在他的额角上,一眼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临摹下来似的。这样经过了好久的时间,然后他轻轻地摇动一下我的手臂,他的头上上下下点了三次,于是他发出了一声非常惨痛而深长的叹息,好像他的整个的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声叹息中间完毕似的。然后他放松了我,转过他的身体,他的头还是向后回顾,好像他不用眼睛的帮助也能够找到他的路,因为直到他走出了门外,他的两眼还是注视在我的身上。

跟我来,我要见王上去。这正是恋爱不遂的疯狂;一个人受到这种剧烈的刺激,什么不顾一切的事情都会干得出来。我真后悔。怎么,你最近对他说过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没有?

没有,父亲,可是我已经遵从您的命令,拒绝他的来信,并且不允许他来见我。

这就是使他疯狂的原因。我很后悔看错了人。我以为他不过把你玩弄玩弄,恐怕贻误你的终身;可是我不该这样多疑!正像年轻人干起事来,往往不知道瞻前顾后一样,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免不了思虑过多。来,我们见王上去。这种事情是不能蒙蔽起来的,要是隐讳不报,也许会闹出乱子来。来。(同下) 城堡中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