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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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或许因为我太白的缘故,村子里人都开始叫我书生。没有人能说清楚我的皮肤为什么那么白。我的几个姐姐以及后来生的妹妹肤色都黑黝黝的,泛着瓷釉一样的光泽。人一白,看上去就嫩就鲜。或许是人都叫我书生的缘故,后来,父亲在村子里办了一所私塾。父亲虽没读过几天书,但对读书人的敬畏却是与生俱来的。父亲从几个舅舅家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那里看到了读书人的不一般,他们要做事就把事做成铁的,做到没有人能翻过来的地步,把日子过到了不仅让人觉得有钱的地步。父亲也是财主,实力不比他们弱,可内心却惧怕着那些人。有几个官司,如果不是有识文断字的舅舅们,必输无疑。

母亲在舅舅家最大,母亲嫁给父亲时,娘家还很穷。外爷是个老实的人,守着几亩薄地度着时日,可是到了大舅手里,外爷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成了富甲一方豪视周边的财主。外爷对这个家的贡献,就是极早地将权力交给了大儿子。这样,大舅不但让家在短时间内富了起来,而且让几个弟弟都成了识文断字的人,并且培养出了四舅这个步入仕途的人物。大舅在太石镇是个人物。离我家最近,也是走动最勤的。我家每年的羊毛和羊只、牲口、粮食都是大舅经手变成白花花的现大洋。他经常对父亲说宝根必须读书,你看他四舅,出出进进风光无限。他弄个钱哪有我们这样的辛苦,一个人一次给他就送了三千个(大洋)。

到了八岁,父亲带我去县城,想让我在县城读书。二舅说不行,现在闹匪,乱得很,城里不太平,杀人放火的,夜里家家闭门锁院,连狗都多喂了几个。读书是太平世道的事,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万一出个差错,我可担当不起。过上一段时间,等匪患平息了再说。

又过了一年多,父亲再次带着我到了二舅家。二舅说更不行了,日本人又打来了,世道彻底乱了,盗匪丛生,到处是逃荒避难的灾民,城里乱纷纷的,我们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父亲心不甘,二舅就说办个私塾吧,他识得几个字也就行了,读书为做官,做官为赚钱。这世道谁知道哪一天才会好起来。有你那份子光阴,他就是再不争气,日子也过得下去了。

父亲说:“那么多的军队,你怕啥?”二舅叹息说:“军队更坏,说是来治安守城,可搞得鸡犬不宁,像土匪进了城。”之后二舅长叹一声说:“说不定我哪天也会回到乡下去。”

二舅的话让父亲的心凉了半截。办私塾并不是件小事,父亲犹豫着。父亲要我读书本不是想让我入仕求官。用他的话说无非是让我识字断文,睁开个眼睛,成个明白人就行了。如果就此要投入太大,父亲就要好好盘算盘算。可是如果因此不让我读书,却也不甘心。办私塾的事就一直像一块石头一样在他的心里压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看到二舅指望不住,就在我家院子西边又盖了两间房子,办起了私塾,托二舅在县城请了个先生。来上私塾的并没几个学生,就五六个人,除了我都是半耕半读的。农闲了来识几个字,农忙了就去做事了。十岁左右的娃娃就是半个劳力了。农家四季苦,一年能有几个月消闲的日子呢?何况外面的世道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世道乱了,人的心劲就乱了散了,读书就读得一片茫然。好在父亲办私塾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挣钱,学生多多少少他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学生越少先生就教得越好。他把这和种庄稼相比,说一个人种一块地的庄稼,自然比种几块地的庄稼收成好。

先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戴一副眼镜,长须飘飘,慈眉善目,颇有点仙风道骨。先生话不多,却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气,我非常怕他,见了他毕恭毕敬的。虽然他从来都没有用竹板打过我,可是晚上我总梦见他拿竹板抽我的屁股。七姐的死吓破了我的胆,虽然对读书不太感兴趣,但先生每日教的东西我都认下了,记下了。以至于先生对父亲说这娃是读书的料,如果好好供养,将来会有大出息,再过上两年,我推荐他到县城去读书。父亲只是点点头。父亲已经年逾古稀了,他想这份基业足够我一辈子享用。他不会让我受那寒窗之苦的,更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身边。何况外面是乱世,就是读上一肚子的书,也不一定用得上。再说,父亲最现实的目的就是让我守着家业,传宗接代。

2

我的出生,母亲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我成就了她作为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功劳,她作为一个好女人的身份得到了确定。她开始活得理直气壮了。母亲一天一个变化,渐渐变成一个有个性有脾气有品位有身价的人。一个女人比一个男人更会体现她的身价与品位。母亲在刻意地塑造着自己。她痴迷于跟会赶集回娘家,学会挑剔绸缎布料和衣服的样式做工,可以对一件衣服一截布料一口气指出十几处不足来;她学会了挑剔饭菜,总是指责做饭的人鼻子淌到眼窝里———倒来了,饭越做越不行了,还会说盐吃多了对心脏不好,酸菜要热炒了再吃,不然对牙齿不好之类的话;她说猪胰子洗不出好手来,洋碱洗的手滑润;她嫌以前的戒指耳环样子太老了,又打了新款的,还闹着让父亲给她买了昆山玉石镯子,尽管她的手由于过分辛劳而已经变形,指头弯曲、骨节扁大、皮肤粗糙而皴裂;她学会了对着父亲说长道短,甚至发脾气;对身份不如她的女人,她一口气能说出好几个不足来。而她说话时的腔调、行走时腰身的扭动与手的甩法、脚步的大小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家里她像功臣一样高高在上。

最初,父亲对母亲的行为举止十分不满,只要母亲一提这提那,他就对着母亲大吼大叫说你当你是皇姑啊,母亲就嘤嘤嗡嗡地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下抓。后来,大娘就对父亲说她要啥给她啥好了,你惹她干啥。不给你程家生下儿子,她敢这样?生下了儿子,她就应该这样了。女人活的就是儿子的势,她现在有势哩。父亲听大娘的话,见母亲虽然借我的势有些张狂,却对大娘、二娘礼义有加,便也就随母亲任性罢了。可是,母亲却不控制自己,竟然抽上了大烟。这是父亲无法忍受的。母亲生下我以后,总是说自己的心口疼,父亲找了好几个郎中,药吃了几大堆,就是看不好。后来,别人说抽两口能解决问题。母亲就抽了两口,还真灵。从此母亲心口一疼她就抽两口,结果就上了瘾。父亲一骂,她就寻死觅活的,不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大娘对母亲说你这是自己害自己,再不戒掉,以后怕是有受的罪哩。母亲却说,姐姐,我心口疼,像吃进了一包针。大娘知道母亲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了,便对父亲说可能是命吧,让她抽吧,咱们把为她好的话已经说尽了,随她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心口不疼她也说心口疼。大娘的话没错,这使得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随着我年龄一天一天的长大,父亲已经习惯了母亲,就彻底随母亲去了。

去年孵出的一只小公鸡长大了,与其他公鸡不同的是它不与公鸡斗,却喜欢和人斗。只要你从它身边经过,它就会扑上去啄你。当你与它对面时,它就会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不放,脖子里的羽毛就像一把伞撑开,每根羽毛都充满了斗志与力量。和我手掌一般大小的鸡冠,血红血红的,充满了好斗的精神。我最喜欢和它斗,拿一截棍儿戳它斗它,它就又扑又跳地啄那棍儿,把棍儿的皮都啄光了。有一次被父亲看见了,他气势汹汹地要宰这只公鸡,可我坚决不让宰,因为我爱和它斗。

一天我正在斗鸡,就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又在向父亲要使唤丫头。现在,能有个使唤丫头成了母亲最大的愿望。为此,她已经惹得父亲很不高兴了。父亲在炕沿上使劲敲着烟锅,说:“大娘跟了我五十多年,从来都没用过使唤丫头,二娘也没有。”母亲说:“大娘身体好,你看我这身体,自从生下宝根,就一直腰酸腿疼,走起路来也磕磕绊绊的。心口疼的病动不动就犯了,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父亲说:“这么多的丫头,你使她们就行了,自己的丫头不比使唤别人的丫头强啊。”母亲说:“她们不听话,老是顶嘴吊脸子,她们一顶嘴一吊脸子我的心口就疼。”父亲说:“谁使不动、顶嘴、吊脸子,你给我说,我扒了她的皮。”母亲就说:“我一个都使不动,一使她们就翻白眼,就把东西抡得风吼,受气哩。”父亲知道母亲在胡说,便跳下炕趿了鞋往外走,母亲就长一声短一声没完没了地哭,而且把头往墙上撞。边撞边哭:“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看看人家王英,过得啥光阴,女人不照样有使唤丫头?”看见我在门外站着,她跑过来一把将我扯进屋里,紧紧地搂着我说:“宝根啊,娘没人当人看,没人疼,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待娘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斜睨着父亲。父亲却不理会她,不让步的地方,父亲绝对不让步。父亲说:“这辈子你就不要做这个梦了。”母亲就搂着我幽幽咽咽地哭。父亲一把扯过我说:“走,跟爹骑马去。”说着,就拉着我向马圈里走。母亲就两脚不停地在地上跺,幽幽咽咽的哭声变成了号啕大哭了。大娘就出门来,对着我们已经远去的背影说:“系(你)又色(惹)她(所)做啥?她扬(想)咋就咋嘛。”大娘的前门牙掉了两颗,说话走风漏气。父亲曾经要给她包金牙,她坚决不要。

大姐是大娘所生,叫喜梅。比母亲大四岁,她们处得挺好的,像姐妹一样。她回娘家的时候,和母亲两个人盘着腿坐在炕上,两人手捏着手,她对母亲说:“其实使唤丫头用不着的,来了反而给你添麻烦。”母亲说:“其实我不用使唤丫头也行,受了一辈子的苦,啥苦没受过,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可是王英的女人都能使使唤丫头,我咋就不能呢?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人只要有了比对,想要的事就多了。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没见她在我面前那个能成劲儿,仿佛她是贵妃娘娘一般,叫使唤丫头的那个贱劲,让人都麻死了。”大姐说:“小娘,你跟她比对这些做啥?你伸出个手指头也比她腰粗。”母亲就说:“娃,咱女人家,不跟人家比对这些还比对啥?她跟我一起耍大,那时候啥都不如我,可现在她拉着使唤丫头的手,动不动就来咱家串门。你当她是来串门啊,那是给我显摆胀气来了。”王英的女人是和母亲一个村的,两个人一起长大,嫁给了王英。王英的家境怎么能和我家比呢?可是,他给女人雇了个使唤丫头,这让母亲就有了对比。她把使唤丫头也看成一种身份的象征了。“再看看我娘家人,谁家没有几个使唤丫头,我都羞得无法回娘家了。”母亲说。

私塾开起来的那一年秋季,大娘得了病。正是收获季节,父亲连地里的庄稼都不管了,东奔西走地为大娘求医,各种郎中看了不少,病不回头。春节将近,大娘还是走了。大娘临死的时候,把母亲的手捏了又捏,说:“谢谢你让我有了摔孝盆子的人啊。”大娘又把我的手捏了又捏,头摸了又摸,然后把一个小箱子给了我,那全是父亲给大娘的首饰与金银。

父亲为大娘办了全村最隆重的葬礼。大娘积修得好,死在了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整个村庄。大娘在村子里有好名声,人都说天地都戴孝哩。十二个阴阳念了七昼夜的经。我们一家都披麻戴孝,长歌以哭。父亲为大娘下了半跪,泪流满面地说:“你跟了我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罪啊,对你我有愧啊!这一辈子,你啥都没享受上啊,到死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春节过后不久,红杏就成了母亲的使唤丫头。红杏的父亲是我家的老长工,就住在我家的山后面。她弟兄姊妹共有五个。她和我同岁,常来我家,当然是从母亲那里寻些零活做做,讨点什么回去。自从有了我,母亲就大方起来,常常对给她做过活的人,都会赏他们点东西。当然对于我们来说,那些东西大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比如穿旧了的衣服和淘汰了的家用,但对他们却还有很大用处。因此红杏总是在母亲的屋里,给母亲捶捶腿,点个烟泡,跑个小腿。母亲就会给她姐姐妹妹们穿旧穿烂了的衣服。红杏是个勤快的女子,母亲身边没活的时候,她就会找点零活做,母亲说她眼睛很活。

父亲之所以给母亲请了使唤丫头,不是因为母亲的哭闹,而是出于对大娘的一种补偿。父亲原本给二娘也要请一个的,可是二娘坚决不要。她说我用不着,大娘都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