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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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先生姓曲,上完课后,常常便踱出学堂门去,坐在老榆树下那把椅子上喝着茶,抽着水烟,摇头晃脑一心一意读自己的书了。我坐在屋子里一句一句诵读他教我的诗词文章。
先生很严厉,虽然不打,也不骂,甚至连教鞭也不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一下,可是我看见他就像看见第一个先生那样害怕,尤其是他脸一沉,像黑包公一般。我和母亲说起,母亲说有些人脸上带着煞气,看一眼就害怕。母亲又说他识文断字,可是他没钱,他是咱家雇来的,你怕他干啥。我说我就是怕。母亲说那就让你爹再给你换一个。
曲先生来的时候,我们这里正遇上了旱年,家家日子过得艰难,读书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那真是件无聊而又无奈的事。有一次,红杏来我家,母亲去了大姑家,她就到我的屋子里,把我的衣服全都翻了出来,装了满满一盆,端到窖边来洗。窖就在学堂外面。因为辘轳高,水桶大,她就跳起来趴在辘轳把上往下压。
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屋子向阳,阳光把屋子照得明亮。曲先生给我教了《国学》上的一篇课文,让我背诵。他则拿着一本厚厚黄黄的书籍,躺在老榆树下的藤椅上,摇头晃脑地读自己的书了。红杏就在学堂的院子里洗衣服,我想和她耍,就收不住心,也读不进书去,心情也就烦躁起来。我就趴在窗子上盯着红杏忙乱的背影走神。红杏身材很单薄,穿着一件水红绸衫,那是八姐穿旧的。绸子是上好的绸子,只是已经打了褶皱,几处地方都磨毛烂了。衣服刚刚做上,八姐很喜欢穿这件衣服,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她漂亮过。而红杏穿上却给了我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她从窖里往上打水摇辘轳时很有意思。她跳起来,趴在辘轳把上将辘轳压下来,又随着辘轳把翻上去,再趴在辘轳把上压下来。远远看上去就像在辘轳把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一般,上下飘动。
先生不允许出来,我是从来都不敢出来的,有几个学生的时候,我还敢跟着他们出来野上一阵。我在门口溜着,让门扇遮住身子,把半边脸贴在门板上,露出一只眼睛来看看先生,看到先生的头歪在一边,不再东摇西晃的了。我想他大概睡着了。即使没睡着,也糊涂了。先生太老了,有时候我们会骗他,比如他布置我们背诵或默写的,如果我们没背会写会,检查的时候,我们就会合起来说他没布置过。我们都这么说,他就糊涂了,会问真的没布置?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真的。他就拍拍头说对了,我记起来了,是没布置。我想如果他问我为什么跑出来了,我就说是他让出来背诵课文的。坐在树荫下的先生把头偏向了一边,我向近处走了走,看到涎水从他嘴角流出来,就像鼻涕一样闪闪发光。于是我就拿着书出来,在靠近红杏洗衣服的一棵柳树下装做背书。红杏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
红杏将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露出圆滚滚的胳膊,像秋日刚刚出泥的白萝卜一样水亮。她已经压满了两桶水,开始洗衣服了。有三个盆,一个盆洗,一个盆淘,一个盆盛。盛满一盆,她就端着过来。晾衣服的绳子拴在老榆树和大柳树之间,是姐姐们拴上去的,她自然够不着。即使是她从锅屋里拿来了坐着烧火的小板凳,也得踮着脚尖,拉长腰身才能将衣服搭上去。这样腰围便露了出来,镀了一层阳光,亮闪闪光灿灿的,我的心一阵乱跳。当她端着洗过的衣服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总留下一股清新的香味。我深深地吸进去,闭着气仔细品味。这香味十分熟悉,可就是想不出到底是啥香味。她将衣服搭完,往展里拉抻衣服的皱褶时,衣服的空隙正好露出她的肚脐。因为衣服挡着她的脸,我正好能盯着那肚脐看。它仿佛一只我们从地里捡回来玩的卦卦牛(蜗牛)一样,一圈一圈往外套出来。那是暗红的,玛瑙一样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肚脐,我没有想到女人的肚脐那样的好看。我看看自己的肚脐,它完全沉陷下去,像一个黑洞,里面黑糊糊的。我痴迷地看着。
红杏晾晒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开始将洗衣服用的桶、盆之类的东西收拾整齐,各归其位。我担心她要走了。她走了,这院子就太没意思了。但是她没有走,又走了过来,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坐在房檐下阴凉处的砖摞上,从怀里掏出一方包着什么的手帕来。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手帕打开。我伸着脖子看了看,原来她是在绣花,红绿黄蓝白黑紫……各种颜色的线团像一堆落在一起的蝴蝶。从她扯开的布料的大小看,她是在绣枕头。
我向她那边走了走,她已经穿好了线,摊开在两个膝盖上的那方布有两块,一样大小方正,显然是枕头的顶子。看得出是喜鹊腊梅的图案。喜鹊已经绣成,梅花也开了几朵。布是质地很差的老白布,与正宗的白布有着很大的区别,正宗的白布用旧了也没这么黑的。这种白布除了结实,就再没有任何的优点了。一块布用圆形的竹框夹着展展地绷起来,那是姑娘们的绣框。姐姐们绣花都是在布上用炭粉拓着样子描好了花鸟,然后按照炭粉描在布上的样子去绣,可是她却没有在上面画花鸟,全是跟着感觉在绣。
我说:“你这样能绣好吗?”她抬起头看看我,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的眼睫毛很长,大约由于抬起眼睛时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眼睛稍稍地眯了一下,弯成了月牙,看上去就像在笑。她的脸红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我已到她的跟前了。我说:“你为啥不拓样子呢?”她脸红了一下说:“不用的。”我说:“你不怕绣得不像吗?”她说:“咋会呢。”我说:“不怕人看了笑话?”她说:“不怕,只要自己感觉好就行了,都一样了有啥意思。”我说:“你好强啊。”她翻动那两块方布的时候,我看到两块方布各绣了一半,就说:“你为啥不绣完一块再绣另一块呢?”她说:“我喜欢这样绣。”我说:“我能看看那一面吗?”她就递给我另一块方布,我仔细看看,她确实和别人绣的不大一样,似乎比别人绣的更好看一些。就拿喜鹊来说吧,别人多是用黑白两种色,可是她却用了好几种色,从黑向白的过渡中,她是用了褐色、紫色、青色,互相杂糅在一起,这些色从淡到浓,使整个喜鹊色泽真实、自然。再比如那腊梅的杆与枝,主色调是黑褐色,但她却用了黑色、驼色、褐色、蓝色等其他颜色,从而形成了枝与杆的主色调黑褐色的色泽深浅浓淡各有不同,仿佛是颜色调制好之后画出来的。
或许是由于有人观赏,她绣得更加认真,每绣几针之后,就开始配线。我才明白这些呆板生硬的色线怎么经她的手绣出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原来她为了达到自己需要的那种色彩效果,将一根线分开,两种颜色的线重新搓拧在一起。她确实很聪明。她身上的那种香味依然很浓,我想问,却又不好问。她显然是在等我的母亲回来。因为她边绣花边不停地向大门口张望。她现在是母亲的使唤丫头,就更得等母亲回来了,否则母亲会冲到她家里,摆着身子,不但要教训她,而且连她的父母也要一起教训。母亲的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对教训下人情有独钟。母亲回来了,她却没有看见。母亲径直走了过来,叫了声“红杏”,吓得她让针扎了手。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说:“以后不许你干私活,要干私活就不要来了。”红杏低着头说:“是,夫人。”母亲又说:“记下了吗?”红杏说:“记下了。”母亲还说:“这些规矩,你娘该教你的,看来我明天得说说你娘。”母亲走了,红杏也跟着母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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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简直是一件无聊透了的事,除了写字,就是背诵。先生讲解意思也讲解得含含糊糊。好在他总是讲解完后,也不问听懂没听懂的事,只是看看我的描红本,然后在我写的字上打上几圈,找几个字讲上几句,把写好的仿格给我几张,让我每张仿格写五页。偶尔他会让我背诵他让我背诵的东西,其余的时间,他就自己读书写字了。他写字的时候用的是大纸,写出一张就会挂在墙上,然后往远里站一下,摇头晃脑地端详许久。有时候就会揉成一团,扔到脚下,有时候一副字是要挂上好些天的。
母亲越来越不好好睡觉了,常常很早起来,就在院子里弄出各种声响来。有时候红杏从家里赶过来后,母亲已经带着被她弄醒的小姐姐或妹妹出去了。自从那次之后,红杏就不敢再做自己的活了。可是,母亲已经出去了,她又不知道自己要做啥,院子里没有多少适合她干的活,她就坐在院子里的某一处等着母亲归来。坐得时间长了,她就有点不自然,脸红扑扑的。有时候,她会走过来指着我的书或者我正写的字问我读啥,啥意思。我就给她讲。她就着迷地听着。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读书是有些意思的。只要红杏在院子里,我就读不进去书,她身上的香味让我着迷,而她实在无聊时跳格子、踢毽子、抓子儿也让我着迷。
有一次,我站在她旁边看她踢毽子,她就不踢了,对我说:“你为啥不读书呢?”我说:“我为啥要读书呢?”她说:“你是书生,人们都把你叫书生。”我说:“那是他们胡叫,我才不愿意读书哩。”她说:“读书是好事,你为啥就不喜欢读书呢?”我说:“读书咋是好事?”她说:“当官、做大事的都是读书人。”我说:“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做大事哩。”她就不说话了。我说:“读书是好事,你咋不读书?”她说:“我是女娃。”我说:“为啥女娃不读书?”她说:“说不明白,你姐姐妹妹不也是不读书吗?”我说:“我们一起玩吧。”她说:“玩啥呢?”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能一起玩啥,就说:“我们藏猫猫吧。”她扑哧地笑了一下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藏猫猫?”她这么说着站起来,眼睛轻轻地划了我一下。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她说:“我藏你找。”于是我们就玩起来。她跑出院子藏了起来。
我以为她藏到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谁知道她藏进了我家拐窑里的一个地窖里。那地窖是乱世用来藏五谷粮食的,也可以在土匪进村后人来不及逃跑而藏身,十分阴暗憋闷。我不知道红杏是怎么知道这个去处的。但我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她,因为她的身上有香气。我不敢下地窖里去,那里面一片漆黑。父亲长期以来的教育使我变得非常懦弱,这白日里大睁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使我非常的恐惧。我在窖口摸索着喊着她的名字。她不应,但她却不停地在地窖里弄出声音来,而她粗重的呼吸使我仿佛感受到了灯光一样,我得到了鼓励,便爬下地窖,顺着那粗重的呼吸摸过去。因为黑暗带给我的恐惧,我几乎是直扑进了她的怀里,我将她紧紧地搂住了。她没有躲开,反而将我搂住了。那种很好闻的香气更浓了,仿佛猫蹄蹄花的味道,又仿佛是金盏盏花的味道。我将她搂得更紧了,她的身子在我的怀里像条小鱼一样扭动,那样的柔软,挺起的胸脯随着她的扭动在我的怀里滚动。她的口里喷出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和脖颈里,使我的浑身痒痒。我贪婪地吸着那香气,由于挨得太近,似乎这香气还有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我被这香气淹没了。这香气唤醒了我对她身体的美妙的想象与认识的渴望,我想起不止一次地听到父亲与母亲之间弄出的声音。因为父亲即使是睡觉也将我带在身边。我将她抱了起来,拼命地箍紧她,我要将她箍进我身体里去。她哼哼了两声说你要勒死我呀。我抽出手来,去解她的衣服,可是她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想要抽出手,可是手却给她抓了个死。我们就这样搂着站着,她身上的香气就那样裹着我。汗水让我们几乎粘在了一起。直到先生的教鞭在桌子上啪啪拍得直响的时候,我惶惶然从她的怀里逃了出来,逃出拐窑去了。
好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见了红杏都不敢抬头了,倒是红杏来来去去自自然然,只是她瞥过来的目光划过我时的感觉越来越深了。自此之后,红杏一来,只要母亲不在,我们就开始玩藏猫猫。妹妹要在,也喊着要玩,我们就一起玩。让她们俩藏,我来找。她们是不会藏到一起的。妹妹藏下,我从来都不去找。我就径直到地窖里来了,抱紧她。人们骂灵气的女人,总是爱用“狐狸精”这个词,因为狐狸精能摄走人的魂魄。从那时起,我的魂魄就给她勾走了,天天都想见她。到了农忙的时候,红杏一连多日不见,我就精神委靡,魂不守舍。
这连父亲都看出来了,有一天,他对母亲说:“宝根是不是给吓着,魂丢了,有些不对劲,总是发呆发痴。要不要请‘小神仙’来叫叫魂?”母亲说:“哪会的,整天有人跟着。儿娃子,别把他惯得太娇气了。长大了要独当一面的。”又说:“他大了,心里有时会想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