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果如高适之所言,朱殿魁正是“蓝钢皮”劫车案的劫匪,孙美瑶被张培荣斩首后,他侥幸脱逃,带领张尚文、朱殿海、金麻子一伙四处劫掠,此次返乡,是看中这块两省交界的三不管之地,欲招兵买马,以待东山再起。高柱久的话,不免让朱殿魁心惊肉跳,朱圩刚筑,立足未稳,且只有数十人枪,一旦高柱久发难,只得再做丧家之犬。惶惧之中,倒是师爷出身的管家张尚文看破高柱久的用心,让朱殿魁送给高柱久一匣金条,自此,两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无恶不作。在高柱久的庇护下,朱殿魁用劫得的钱财招兵买马,购置枪械,还养了一支三十余人的马队,很快成了地方一霸,杀人劫道,做了许多无头案。尤其在祸害广宁堂上更是互为帮凶,使广宁堂焦头烂额,损失惨重——
民国21年八月,朱殿海带人蒙面抢走广宁堂刚买的两匹枣红马,还打死一人打伤一人;民国21年十二月,广宁堂的药材在离朱圩二里远的岔路口被劫,伙计一死一伤,这事朱殿魁难脱干系;民国22年二月,韩儒厚领着两个伙计,带着四千现洋去徐州购买贵重药材,大白天即遭匪人追杀,虽侥幸逃得性命,却伤了两人,四千现洋尽失;民国22年秋,朱圩多人患了伤寒,朱殿魁将儒仁、儒义几次请去诊治,仅付了二十块法币;民国23年四月,韩儒礼和两个伙计从淮阴城购买名贵药材返回,傍晚路过朱圩后面半里远的路边饭馆时遇到朱殿魁,被他硬留下吃了顿饭,喝了几杯酒,那四麻袋红参、甘草、枸杞连同两匹马都丢了。
这两年广宁堂与朱圩互不来往,就连朱圩请广宁堂的人去治病,韩儒仁也总是推三阻四,不是说身体不适,就是说路途艰险,要看病就把病人送到广宁堂来。朱殿魁虽然不悦,但广宁堂有龚雨辰、南汉文罩着,连高柱久都不敢放肆,他也无可奈何。
可是现在,韩儒仁要打破广宁堂不与朱圩往来的戒规,主动去朱圩向朱殿魁示好了。他从黎明思忖到早饭后,设计了一个又一个亲近朱圩的办法,又一次次地被他自己否定。这件事情的最大难处在于,这次亲近朱圩的主角不是别人,而是新来的自称孔友善的伙计,广宁堂、朱圩、孔友善三方都要觉得自然、亲切,而且还要让孔友善自愿前往。否则,他心中设计的那出大戏就要演砸了,这可是关乎广宁堂身家性命的大事,韩儒仁需要的是万全之策。他几番苦思冥想,仍无良策,便去找儒厚谋划。韩儒厚提出了几种方法,似乎都不太完美,两人正焦虑时,韩儒仁看到了药柜上那瓶为安叔炮制的药酒,于是,韩儒仁苦觅已久的计谋油然而生了。当即将吕叔叫来,三人细细筹谋了一番后,便分头行事。
到了半晌时,韩儒厚突然将儒义、儒礼、喜子几人叫到总柜里,说了一些堂里的闲事。正在这时,韩儒仁抱着一只硕大的玻璃瓶子走了过来,他将瓶子轻轻放到柜上,把瓶塞拔出,又细心盖上,顿时,屋子里漫起一股带有辛辣醇香的味儿。原来,这是一瓶药酒,由海马、鹿茸、枸杞、寒风、梅朵、红花、炽石,还有难得一见的虎骨等十八味名贵药材炮制。
这可是一瓶好酒啊!吕叔几人啧啧赞叹。
韩儒仁对儒礼说:“这是给朱圩朱圩主的,他腿染风寒,你给他把这瓶药酒送去。”
韩儒礼吃惊地说:“给朱殿魁送药酒?”
韩儒仁说:“是给朱圩主送药酒。”
韩儒礼愤懑地说:“哥,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药酒给狗喝都比给朱殿魁喝强。”
着实,朱殿魁把广宁堂害惨了。韩儒礼岂能不气。
吕叔他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韩儒礼,说朱殿魁三番五次地祸害广宁堂,我们怎能自降身价,主动向朱殿魁示好。甚至连韩儒义这么一位单纯的先生,对给朱殿魁送药酒,头都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乐意。一时,总柜里群情激荡,个个义愤填膺。
韩儒仁开导说:“朱圩祸害广宁堂之事,我岂能忘记,也难以释怀;古人言:‘圣人行义,不责人过。’这些时日朱圩主常托人传话问候,说明人家有了愧疚和好之意。得饶人处,高抬贵手,如今世道混乱,人心险恶,朱圩主称霸一方,广宁堂与他的过节还是宜解不宜结。”
韩儒礼说:“朱殿魁本性难移。白送了药酒不说,说不定还得让他羞辱一番。我看还不如哪天给他一枪!”
韩儒仁听了,气得冲着友善摇头说:“罢了,真是膏药不可吃,脾气不能医。你这脾气要去朱圩,必惹大祸!说不定朱圩主又将洗劫我广宁堂了。唉!朱圩主也是欺我广宁堂没人哪!好,你怕,你不去,我去。我不信他朱圩主能吃了我!”
吕叔受到韩儒仁感染,说:“你是广宁堂当家人,不可以身涉险。这药酒我去送,他朱殿魁要是不识好歹,我非臭骂他一顿不可!”
韩儒仁说:“您老偌大年纪,让您来回奔波,岂不是我兄弟罪过。还是我去吧。”
孔友善听了心有不忍,说:“大东家,朱圩主怎敢公然祸害我们广宁堂呢?”
韩儒仁苦笑道:“他乃湖西方圆数百里首富,财大气粗,有靠山、有人马。”
孔友善不由惊讶:“朱殿魁是湖西首富?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韩儒仁说:“你刚来此地,许多事情尚不知情。朱圩主早年在外闯荡,回来即筑圩,圩内事物外人难以知晓。据我所知,朱家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不在少数,他送给高柱久高团总那块镶嵌着红宝石的西洋怀表,就能买百顷好地。故他睥睨众生,唯我独尊,刚回来就灭了魏友三手下孟疤眼的马子,魏友三也难奈于他。在朱圩主心底,高柱久、魏友三这些枭雄都不值一提。依我看来,此人非久居人下之人,以他的财富实力,日后高柱久、魏友三都将唯他马首是瞻。我之所以结交他,也是委曲求全,实属无奈之举。”
韩儒厚附和说:“朱殿魁也着实嚣张,那年我去朱圩问诊,见朱圩炮手把魏友三画在墙上当靶子,那架势,像是与魏友三势不两立。”
孔友善听了,两眼闪出一股精气,说:“这朱殿魁也实是太过张狂。俗话说人软遭人欺,马瘦众人骑,我听说魏友三上千人枪,尚对广宁堂礼让三分,大东家何必如此惧怕朱圩!如今世道,人众枪多者为王,他灭了孟疤眼,魏友三岂能善罢甘休!再说,姓朱的即使果如大东家所说家有金山银山,也不能欺人太甚。我看得与他说道说道,给他点颜色,免得他欺人太甚!”
韩儒仁见孔友善如此慷慨激昂,越发无奈地说:“连瓶药酒都无人敢送,还说道什么。”
孔友善便豪声说:“我不信他朱圩能吃人,大东家要是信得过,我把这药酒送去。”韩儒仁心中暗喜,却装作不信地问:“你送去?你敢送去?”
孔友善说:“端人饭碗替人分忧;东家遇到难事,伙计哪有旁观之理!”韩儒仁听了,不由动情地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友善哪,你心我领了,不过,这朱圩你是万万去不得!”
孔友善不解:“大东家,我为何去不得?”
韩儒仁说:“一来朱殿魁他不识你,二来你万一有个闪失,我心何忍!”孔友善冷笑道:“朱圩又不是阎王殿,东家尽可放心,我去了随机应变,绝不惹事。”
韩儒仁便感动地拍着友善的肩膀说:“友善哪!我真没看错你!你对我广宁堂有义,日后我广宁堂绝不亏待你!”
又对韩儒礼说:“看人家友善,知事明理,你得好好向他学着呢。”
韩儒礼一听,脸上便挂不住了,说:“谁想去谁去,反正我是不想见朱殿魁那狗贼。”
韩儒仁听了,很是生气,正要发作,韩儒厚忙接口说:“儒礼不愿去就算了,友善给我做个伴,这药酒我去送吧。”
一旁,吕叔便对孔友善说:“友善哪,那你就跟着掌柜去吧。你在总柜管账,朱殿魁要是天良发现,提出往年所欠诊费的事,你就顺便把账收了吧。”
韩儒仁也叮嘱韩儒厚说:“二弟,你此行要谨记圣人所言:‘以大度包容则万事兼济。’见了朱圩主多说好话,莫提旧账。要是朱圩有人言及诊费,你和友善切不可要,我们韩家也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呢。只要他今后不再为难广宁堂就好。”
又提醒孔友善:“朱圩主富甲一方,非我广宁堂可比,规矩也多,摆设之物都是你未见未闻之物,比黄金白银还要金贵,只可眼瞧,切莫手触,以免招祸。”
孔友善听了,脸上堆满了狡黠的笑容,说:“大东家放心,我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