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泼烦(3)
人已经挤得前胸贴后背了,二春看看手腕上戴着的电子表,整整十点钟了。他随着人群挤来挤去,就看见了大成和女人在一个服装摊点前讨价还价。二春走过去,一把就捉住了大成的手,等大成的女人叫出声来,大成已经捆了二春的两手,扯着离开摊点往卖老鼠药的摊子走了。五大三粗的二春蛮劲如牛,一把拉住驴腿,驴都踢腾不起来。大成瘦弱矮小,被女人一推一个仰躺,给二春捏在手里,扑腾了两下就老老实实的了。二春没有像给地富反坏右穿麻绳马甲那样五花大绑了大成,只是捆了大成的双手拉着走。捆大成双手二春用的猪蹄扣是活的,越扯越紧,不走就往肉里勒,大成只能乖乖地跟着二春走。大成女人大叫着扑上来拦,给二春一把就推倒在了围上来的人群中。大成说二春哥,你要干啥?你到底要干啥?二春不说话,来到卖老鼠药的摊子前,他将绳子往腰里一缠,掏出晚上做好的纸帽子扣在了大成的头上,拿起铜扇子,扇下扇子,喊一声大家都来看,把七十多岁的老人逼到大门旮旯里吃饭的不孝之子上庄人朱大成的丑恶嘴脸。扇几下扇子,喊一声大家都来看,把七十多岁的老人逼到大门旮旯里吃饭的不孝之子朱大成的丑恶嘴脸。这么扇着喊着走了一趟,人们的情绪就给调动起来了,都闪在两边让出一条道来,许多人向大成身上砸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人喊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打死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成女人跟在屁股后面连号带喊,这更增添了效果,儿子不孝,跟媳妇有很大关系,人们开始往这个女人身上扔、砸各种东西。有人舍得把鸡蛋砸上来。忽然,前面出现几个照相的,咔咔地跟着照。二春扯着大成从卖老鼠药的地方到庙门口游了两个来回,大成身上砸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始终垂着头一点也不反抗。二春也觉得够了,这才放了大成。他在解开捆着大成双手的绳子时,大成女人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抓了几道血印。二春高高抡起了手,最后还是放下了。
一个季节没了,一些农具就闲下来了。闲了,就该及时地整理、修复、保养一下,该放的放起来,该挂的挂起来了。二春坐在院子里整理完了套绳,在墙上挂好,又将犁铧上锈着的土掏擦干净,正上黄油,就听见日儿日儿的声音,便站起来,出了大门一看,那辆北京吉普尘飞土扬地开进庄里来,一路撵得鸡飞狗跳的。二春往大门楼子里后闪躲了一下,想看看是谁犯了事,没想到嘎——的一声,北京吉普警车在他跟前停下来。他就裹在了土雾中,呛得大声咳嗽着。当尘埃落尽,黄胖子双手叉腰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尽管人们对这日儿日儿的声音发怵,却还是争先恐后地追赶着围了上来。
黄胖子说:“你是二春?”
二春说:“我是二春。”
黄胖子说:“那就是你了。”说着就从腰上拿下手铐要往二春手上铐。
“你抓错人了,抓错人了。”尽管大家都怵着黄胖子,但还是有人说话。
“抓错人了?”黄胖子说。
“他不是大成。”有人说。
“不是大成?我不捉大成,捉二春。”
“二春是个诚实人,不耍赌,不贩毒,不偷人,从没做过坏事,你捉他做啥?”
“他是不是在庙会上游过大成的街?”
“游过,可他游得对。”
“该抓的是大成,不是二春?”
“该抓的是大成?”黄胖子摸了一根烟叼在嘴上说。
见黄胖子今天态度好,还能和大家说话,不像以前一进村就吹胡子瞪眼的,动不动把桌子擂得山响,凶巴巴的就像谁刨了他家祖坟,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说:
“当然,他不孝,虐待他爹,把他爹当长工的使,还不好好给吃给穿。”
“对,吃饭连饭桌也不让上。”
“公家讲理,公家也恨这样的人哩,对吧。”
“对这种人判的罪还重哩。”
“不信,不信你们问德正老汉看他儿虐待没虐待他。”
黄胖子的脸色好,人们的话就多,七嘴八舌的。
“把德正老汉给我叫来。”黄胖子说。
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德正老汉,德正老汉,黄胖子叫你哩。”
“德正老汉,快过来,给黄胖子好好说说。”
其实德正老汉就在人堆里,现在,他正拼命从人群里挤出来,还没走上几步,就又给人围在了中间裹到黄胖子面前来了。
“有黄胖子在,把你的冤屈好好诉诉。”
“对,城里人说有事找警察,黄胖子来了,你还不好好诉诉。”
“把狗日的捉到班房子里好好圈上几天,养得下他,还把他没办法了。”
“对,城里这种人判得多了。”
人们这么说着,把德正老汉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德正老汉憋红了脸,目光乱撞着,不敢盯着任何一个人去看,垂下头去啥话也不说,两只手把衣襟拧来卷去。
黄胖子往德正老汉跟前跨了一步说:“你是大成的爹?”
德正老汉没说话,往后退了一下,已经抖成风中的树叶。
有人说:“对,他就是大成的爹。”黄胖子再往德正老汉跟前跨一步说:“那你说说吧。”
德正老汉又往后退了一下,黄胖子说:“你退啥,又不咋样你,说说你儿子是咋待你的。”
德正老汉不说话,他想往外走,可他往哪边走,哪边的人就堵他,他只能原地站着。
“你快说噻,黄胖子可真要抓人哩,别为了你家的事,把二春搭进去。”
黄胖子说:“你说说该抓谁?”
“你快说噻,不说二春可真叫黄胖子给捉走了。”
这时黄胖子大喊一声说:“咋是我捉走了,是国家捉走了。”
德正老汉像发了疯一样,两只手撕着围堵他的人群,拼命挤出去走了,他没有往家里走,而是往村外奔跑而去,带起一条淡淡的尘带。
德正老汉一跑,黄胖子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错了,错了。”
人们一听黄胖子这么说,立刻就说:“看,抓错了吧,我们说你抓错了,你还不信。”
“二春,到哪里你都没罪。”有人说。
“二春不但不该抓,还该表扬你哩。”
“就是,像大成狗日的该拉到天安门去游街。”
黄胖子说:“别吵了,听我说,不是我抓错了,是你们把我搅糊涂了,二春犯法了知道不?”
这么说着,再次把明晃晃的铐子伸向了二春。
二春看看围着的人,就把手伸了过去。
咔嚓一声,黄胖子沉下脸将那明钻钻的铐子就铐了二春的双手,说:“走吧。”
人们立刻闪开一条路,二春看看人们,跟着黄胖子往外走。
“你会把他咋弄?”
“咋弄?你们村里又不是没有犯过法的人,咋?不懂?让开,让开。”黄胖子说。
“他可不是为了自家的事,他是为了德正老汉家的事。”有人说。
“为谁的事也不能随随便便游人家街,这是犯法的!”黄胖子说。
“就是大成把爹再不当人,二春也不能把大成拉着示众,这是违法的知道不?是侵犯了个人人身权利,人家记者都捅到报纸上了,连照片都照了。”黄胖子说着,将一张折成巴掌大的报纸展开来让人们看,靠近的人就看见那照片,二春牵着大成就像耍猴的一样,还扇着扇扇子。
有人说:“那大成不孝,你们就不管了。”
“这、这不是一码事,是两码事。”黄胖子说。
“这明明是一码事,你们偏偏要弄成两码事。”
二春被黄胖子推上了车,回头说:“我都说过好几遍了,再不要叫我黄胖子,下次谁再要叫我黄胖子,我就把谁也抓起来。”
人们往后退了一下,有人说:“不是故意的噻,叫顺嘴了。”
二春被日儿日儿带走了。
“二春要坐了牢可就冤大了。”
“唉,日他娘,肯定大成使了钱,现在哪里有公理,黑的都能做得白白的哩。”
二春的女人送娘回了小儿子家,晚上回来才知道男人被捉了,满村子就是她的哭声了。
闲了,芦花台人记不住日子,忙了,芦花台人也记不住日子。二春被捉去几天了,靠在避风的老墙根下的人说法不一。
“有五天了吧。”
“没有,就像昨天的事一样。”
“日子不少了,我觉得老长老长的了。”
“划不着,为了别人的事打了自家的锅,真是划不着。”
“唉,你这说的就不对了,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
“会把二春咋样?像拴子那样判了。”
“不会吧,拴子犯的事大,捅了人家一刀,还把人家腿打折了。”
“不就是拉着游了个街,要在平时能有个啥事?那时间不是老游街哩。”
老耿说:“可说不准,现在法大了,要是大成使了大钱,事就难说了。”
老耿坐过牢,老耿的羊丢了,报了案就是破不了,后来老耿自己把羊找见了,让公安往回要,可公安去了两趟,要不回来,说没法证明这羊是他家的。老耿一气之下就下了个夜功,把羊给偷了回来,结果人家带着公安把他捉了,当贼娃子判了三年刑。老耿知道人家给公安使了好处,他亲眼见公安在那贼娃子家里吃肉喝酒,宰的就是他的羊。
老耿说:“这事有名堂哩。”
正谝着,就见二春回来了。让人们呆愣的是二春是跟大成一块儿回来的,两个人还边走边谝着什么。
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大成去给黄胖子说了话才把二春从班房子里要出来的。不然,还不知道要关多久哩。
人们嘴张了大半天,就说:
“一般人做不到这个分上。”
“对,有这么大肚量的人少哩。”
“大成这娃不错哩。”
“仁义哩。”
老耿说:“唉,大成这娃一下子就把丢了的东西都找回来了。”
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人们也就淡忘了这事。可二春有些心慌,自从那天德正老汉疯子一样跑出村后就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失踪了一样。二春想问问大成,又不好开口,一提起德正老汉就会想起那些事来。后来,二春想起德正老汉还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南湾,就断定德正老汉去了女儿家,闲月,地里没啥活了,就是个浪的事儿。出门进门,村头巷尾遇到大成,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如果德正老汉没去女儿家,失踪了,不管咋说也是爹,大成也该张罗着找一找。这就更证明了他的判断,二春就心安了许多。二春的眼前清静了,睡觉也实落了。天气彻底寒凉了,二春家的饭桌搬进了屋里,不过,每逢吃饭时,二春总会端着碗向大成家看上两眼。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月还是两月,德正老汉嫁到南湾的女儿来了,进门不久,就大放悲声号哭着从大成家里扑出来,二春这才知道德正老汉没去女儿家。大成和妹妹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没有找到。大成的妹妹和大成的女人跳着骂了一个上午,最后撕扯到了一起……
二春心里又装了泼烦,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老汉佝偻着腰浮现在眼前,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打工是没人要的,天寒地冻的,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一场沸沸扬扬的雨夹雪后,二春实在待不住了,背着干粮口袋出门了……
原载《作家》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