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泼烦(2)
阴历九月,几场浓霜过后,芦花飞白,芦花台的芦花恣意得很,放肆得很,山风掠过,密匝匝的芦苇随风而舞,芦花卷云堆雪,苍苍茫茫。野鸡岭这道山岭山顶实在是太平坦了,不像别的山顶是驴脊梁形,野鸡岭山顶是一个天然的台子,被茂盛的芦苇苫盖着。台上的娘娘庙庙会影响甚广,香火很盛。许多庙会多在三月三、四月八,可娘娘庙的庙会却是九月九,大约择日时一方面考虑到了这时节周围已是闲月,一方面也是喜欢上这漫天飞舞、洋洋洒洒的飞白吧。几年前来了几位记者,写了芦花台庙会,也写了芦花,报纸上登了文章和照片,电视上也播了,还挖掘出“芦花飞白”在唐朝是里县十景之一,芦花台声名更是远播,赶九月九庙会,登高赏芦花已成为省里推介的旅游项目,香客、游客越来越多,商家们也竞相追逐而来摆摊设点,除了卖香卖表的,服装、家电、化妆品、五金、首饰、糖果……摊点一字排开,城里的百货公司都来了。“跳楼!”“放血!”“降价风暴!”“甩!甩!甩!”招牌一个比一个招引人,有的还打着“扶贫”“下乡”“送温暖”“让利于民”“造福百姓”的旗号。各种小吃摊点也都摆上来,芦花台庙会简直成了物资交流大会,声势越发浩大,一派繁盛景象。现在,娘娘庙庙会已经成了上庄周围人的一种期盼。
初九是娘娘庙庙会正日子,但实际上初八就开始了,所有的摊点正式开张。二春带着女人去逛了一天,回家时和大成两口子走到了一起,两口子一脸喜气,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每人手里提着两三个手提袋,个个沉甸甸的。大成女人手里捏着一把瓜子,吧唧吧唧地嗑着,扑儿扑儿地吹着,嘴里就像往出飞一只只小蛾子。大成女人硬硬给二春女人匀了半把瓜子说:“傻子瓜子,五香的,可香了。”女人没嗑,顺手装进了裤子口袋里。
二春和女人转悠了一天,除了给庙里老爷的功德箱上了二十块的香火钱之外,再一分钱都没花。
一进院子,二春女人朝大成家方向唾了几口,刮了二春一眼就叨叨开了。
“啧啧啧,日子是这么过的,显夸个啥哩,谁家的锅小碗大谁不晓得?”
儿子豆豆已经放学了,从屋里扑出来,女人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大成女人给的半把瓜子,儿子双手捧着说:“你们就吃得给我留了这么点,一袋袋能抓好几把哩,我还要,还要。”女人摸了摸儿子的头说:“明天娘给你买一大包傻子。”
鸡、猪、狗圈了一天,一进院子门就密了一屁股,羊和牛把头架在圈墙上“咩咩”“哞哞”地叫,女人就乱了方寸,不知先要干啥,在院子里乱转着圈圈,但并没有停止笑话大成两口子:
“头一天就大包小包的,羞先人死了,没见过世面。”
二春没接话茬,一接话茬女人就会啥都不干站下来笑话,院子就更乱成一团了。
女人在院子里转圈圈,鸡、猪、狗就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转圈圈。转了几圈后,女人终于理出个头绪,进屋去用簸箕装了秕谷子,秕谷子上面放着狗食盆,狗食盆里扣了一碗剩饭,簸箕抵在腔子上,一手提了猪食桶。女人把狗食盆到狗窝前,鸡、猪都跟了过去,狗龇着牙又扑猪,又喷鸡,乱成一团。
二春边给羊牛上草,边嘻嘻一笑说:“你不会顺手先撒几把秕谷子,再给狗上食。”
女人就撒了几把秕谷子,鸡就安稳下来。猪跟在女人屁股后面哼哼,女人回转身踢了猪两脚骂道:“一顿不吃就饿死你了,”又说,“饿死了也让人少受点苦。”女人不快活的时候就会去骂猪踢猪。
二春提了锹开始往猪圈里撒土。以前的猪圈在院子外面,现在的猪圈建到院子里边,就得天天垫,不垫味道就出来了。
女人把和好的猪食往猪槽里一倒,边搅边斜他一眼,再瞄一眼对门说:“傻子瓜子,五香的,可香了,”女人学着大成女人的腔音儿说,“谁不喜嗑,捶头大的一包包就两块五,磕上能长膘还是添劲?”
笑话人是要费脑子的,二春觉得女人脑子不够用,可一旦笑话起人来,脑子就特别好用。
二春不应承女人的话,他知道女人是给他说话哩,一方面笑话大成的女人不懂事是要夸自己多明事理,多会过日子。一方面是有怨气的,在一个摊子,女人看上了一件像皮却不是皮的短夹克,穿在身上走来走去,扭了又扭,照了又照,最后攥在手里一眼一眼地看他,说不知初十还有吗?那摊主又煽动说要买趁早,路远,山路又难走,货都拉得少,没有多余的,一个样样子也就几件。女人就越发不肯放手了,他扭头走了。当时他如果松口,还不就买了。女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说别人的时候嘴是圆的,说自己的时候嘴是扁的。
女人又说:“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初十东西又是放血又是跳楼,便宜得像送人哩,谁不等着那天去拾会?”
女人说得对哩,娘娘庙庙会一共三天,初八起会,正日子初九,可人最多的却是初十。初十是庙会的最后一天,所有的摊点到下午都要撤了,摆摊设点那些人没卖掉的东西是不会再带回去的,都会大减价,人们会在这一天都去拾便宜货,上庄人就叫拾会。连芦花台周围的学校在这天都会放假一日,学生、老师全都会上山。
“就一个老公公,驴马一样地苦着哩,可咋待公公,就像待讨吃,都瘦得跟龙一样了,还有脸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
二春就说:“对了,对了,不怕把嘴磨烂了。”
“也没人把狗日的拉到庙会上去游斗,人多多的,好好臊臊狗日的皮脸!”女人骂出最后一句话进伙房里去了。
女人最后一句话让二春心里动了一下,正往猪圈里扔土的锹停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等一根烟吃过,想法就有了。人活脸,树活皮,老墙活的一层泥,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从他找过大成的情况来看,要解决德正老汉的问题,就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好好臊臊狗日的皮脸,谁不怕臊?二春心里有了主意,他要在娘娘庙庙会初十这天解决这事。
要在庙会上做,事情就得做漂亮,别弄砸了,尿脬打人,自己给自己惹一身臊气。他得好好谋划一下。
晚上,二春去老三家把娘接了过来,娘随老三过。第二天他要带着娘去逛庙会,每年娘娘庙庙会正日子这一天娘都要还愿,还了愿再许愿。老人许愿都是给儿孙许的,还愿也是给儿孙还的。二春觉得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都是娘年年许愿还愿的结果。每年庙会他都会给娘买身衣裳,今日,他给娘看了身衣裳,觉得娘穿上一定好看,怕初十没了,卖老人穿的衣裳的摊点就两家,衣裳也不多。
吃过饭,女人洗完锅又盘腿坐在炕上给娘笑话大成两口子,还咂着舌头“啧啧啧”的。二春女人说啧啧啧,哪里像过日子的人,谁不爱穿绸子换缎子的,可日子是这么过的吗?就一个老公公,都养活得成一条龙了。大成两口子说得淡了下来,就又说起庙会的盛况,二春女人说啧啧啧,人多得海了,台子上挤满了,半山腰芦苇丛里都是人。娘说比去年还多?女人说比去年多得海了,城里来的人尽往芦苇丛里钻,男男女女的不知钻在里面做啥哩,嘻嘻嘻,人都说……二春就咳嗽了两声,女人就打住了。这一扯到人多,娘就自然要说起她不止一次说过的这辈子见到人最多的那一回,娘说那年把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集合到公社举行批斗大会,通知要男人女人大人娃娃全都去,不去扣工分,去了记工分,大人两个工,娃娃一个工,那谁不去?连月娃子都抱去了。那时张家店还没从咱草鞋镇分出去另立公社,我的个妈呀,那才叫人多哩,草鞋镇那么长的街道,人挤得黑压压密匝匝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三爷的小儿子喜喜,那年五岁,就是那次挤丢的,再没找着。这就又说到了斗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娘说起了坐土飞机,穿麻绳马甲,戴高帽子,游行示众,开批斗会,唾唾沫……热闹着哩。二春听着听着,眼前就浮现出斗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一幅幅画面……二春微眯着眼睛从头再过了一遍,行动的方案就完善了,成熟了。
晚上睡下,看着窗子上月光从一格子里爬出去,又从另一个格子里爬进来,二春在脑海里就一遍一遍演放着,像彩排一样。二春开始激动起来,就觉得这个方案真是太奇妙,太完美了。再想想就觉得还有些神秘,从逛庙会到女人笑话大成两口子,从接娘来扯起庙会人多扯到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批斗大会,这个过程简直就像是专门给他设计的。
第二日,二春和女人陪着娘一个殿一个殿地磕过头上过香,然后带着娘去买他看下的那身衣裳,娘一穿真是合身,样式、颜色娘都很喜欢。就剩一件了,人家价格上一点都不让。二春心想多亏今日来了,女人还在喊价,他就利索地掏了钱。看娘满心欢喜,二春就很高兴。然后就是个逛。有许多小吃摊点,想吃啥吃上两口,因为晚上要唱大戏,这当然不能放过。女人又在那个摊点前站下来,摩挲着那件衣服,二春说买了吧。女人嘴慢腾腾地说要不等明天吧,明天说不定降价哩。二春说买了吧。就买了。女人高兴得一定要给二春看一身西装,说你也两年没穿买下的新衣裳了。二春跟女人眼睛对过光,女人就不再提了。二春让女人陪娘去吃各种小吃,自己就在摊点形成的主巷道来回走过几趟,就决定从卖老鼠药的那地方开始,到娘娘庙大门口。买老鼠药的有铜扇子(镲),那可是大造声势的好东西,扇起来谁都会往这里看的。他可以借来边扇边喊,这事就不愁闹不大,大了效果就出来。从卖老鼠药的那里借铜扇子用,他有把握,只要买他十包老鼠药,借铜扇子扇几下,肯定没问题,反正老鼠药也不是白买,给老鼠欺负得他恨不得把整个草摞都点了。
初十一大早,二春就起来了。真是个好日子,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神灵当然会选日子了,每年芦花台庙会日子都是这么好。二春扫了一眼对门,见大成两口子已经有说有笑地出门了。二春把时间定在十点钟,那时候人是最多的。上了芦花台,二春给了女人二百块钱,让女人陪娘逛会,女人喜得眼缝缝都是笑,挽着娘的胳膊就走了。二春来到卖老鼠药的跟前,也不问价,说我买十包老鼠药。卖老鼠药的说你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爽快人,买十包送给你两包。二春说你别送我老鼠药,等会儿把你的扇子借我用一下就行。卖老鼠药的很痛快地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