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总被无情恼:晏殊、晏几道的痴情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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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空惆怅

光阴易逝,落花怎奈何

东晋大司马桓温北征之时,路过金城,他昔年曾在这里任琅琊内史之职。当时他亲手在城里种下柳树,不想多年以后再见,曾经纤弱未及一指的树苗,竟已长成十围之粗壮。看着那坚韧的树干上道道模糊的纹路,仿佛浸润了岁月的沧桑,久经沙场的桓温泫然泪落:“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时,晋国北面国土失陷于前秦之手,桓温亲率大军北征,便是意图恢复中原大好河山。可是中原陆沉已久,旧人凋零,新的一代人已无复国之志,所以当他途经故地看到年轻时手植的柳树时,会发出如此沉痛的叹息:草木无情,人生易老,过去的英雄已经作古,而自己眼看也已蹉跎半生,恢复国土的壮志只怕难以实现了。

在桓温那里,对于时光翩跹而逝的心惊感受是与家国江山的情怀糅合在一起的,他洒下的当是一把壮志难伸的英雄泪。而数百年后的晏殊,虽然与桓温一样手握着朝政权柄,但是他的时代早已失落了往日金戈铁马的豪情,只余下一派平和锦丽,所以他对光阴的慨叹也就不似桓温那般激越慷慨、声泪俱下,至多只是亭台楼阁间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晏殊进京入仕的那一年,恰是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北宋与辽在这时签订了澶渊之盟。且不去论这一盟约是否丧权辱国,至少它确是以不足军费百分之二的岁币为代价,换取了宋辽之间百余年的和平。

在这样的太平天下,晏殊虽涉身政事,朝政却偏偏平静无波,所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饮酒作词,在庭院徘徊,观察一朵花的开谢,一只燕子的迁徙。他可以从很多寻常的事物里察觉出时光细微的痕迹,可以将心底的所有思绪翻来覆去地考量,直到它们全都安静地沉淀下来,化入一曲澄澈悠远的词。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如果要在晏殊的《珠玉词》中选取一首最负盛名,同时又最能体现晏殊词作情调和风格的词,莫过于这一阙《浣溪沙》。

提及宋词的历史,晏殊的《浣溪沙》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两句词,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后人评这两句,道是俊语天成,回肠荡气,起伏跌宕,谐婉隽永,种种赞誉,不一而足。晏殊自己也对这二句十分中意,甚至曾将它们放进他的一首律诗里: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示张寺丞王校勘》

“无可奈何”两句原本便是工整的对句,用作这首七律的颔联亦丝毫不显突兀,但是,以这一对句的情致缠绵,音调谐婉,实在是更适合放在词中,歌之吟之的。在歌舞筵席上,让歌女轻拨慢弹,悠悠唱出,比起三两文人墨客低低诵读,自然更风雅、更有韵致一些。若是恰好在漫天落花雨中咿呀唱来,情与境谐,那便再好不过了。

关于这两个句子的来由,倒还有一段佳话。据宋人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载,晏殊赴任杭州时,经过维扬,在当地大明寺壁上读到王琪的诗,极爱其才,于是设宴相邀,宴饮罢,晏殊与王琪一起散步池上。当时正值春暮,落花扬扬而下,晏殊于是提起自己所作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没有对出下句。王琪应声便道:“似曾相识燕归来。”工整巧妙的对句赢得了晏殊的喜爱,他后来提拔王琪为侍从,此番文学上的相契、相惜,当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这一段故事且不去论其真假,即或下句并非出自晏殊之手,从他对这一句的喜爱程度,也颇可见出他的性情,以及对世事人生的观念和体验。

写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晏殊,必是不止看过一场落花。他定是不断地体味着“花落去”的滋味,不断地触碰着光阴留下的痛楚,在反反复复的莫可奈何中辗转叹息,才终于沉淀了心情,写下这个句子。所以后人读这一句,虽赞美它用字的工巧,却又暗暗惊叹于它的浑然天成,它分明只是描绘了一个花落的场景,却道出了古往今来多少无法挽留时光的追悔,多少红颜黯淡凋零的感伤。

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亦借黛玉之口道出一曲《葬花吟》,歌尽红颜与时光之伤: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葬花吟》节选

这一番花落人亡的悲哀,而今读来,依旧字字伤情。在摧枯拉朽的时间面前,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要做一场抵抗,最终却都以失败告终,只因岁月的力量太过惊人,它无相无形,一切的作用,只有在结果显现之时能够得到明证。一如王国维在《蝶恋花》里所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终将逝去,而人在面对这种消逝时,总是无能为力的。因而晏殊也只能在满地落红前,徒留叹惋。

然而,晏殊毕竟不是曹雪芹笔下的黛玉,定要将一曲《葬花吟》歌至绝望。以晏殊的智慧与理智,在低头凝望满地落红之后,得出的结论不可能是“花落人亡两不知”,而应当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在生命的哀伤之后,他会为自己找回希望。

花要凋谢,而燕子也会重新归来,生命里一切逝去的东西背后,一定隐藏着新生的喜悦。当晏殊在小园独自徘徊,向落花寄托忧伤的时刻,他想通了这一切。

原来每个人都活在“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之间,在这两种状态间来回,生命中,总有一些事情无可挽回,令人徒然伤怀,也总有另一些事物会在生命最绝望的转角处出现,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暖和慰藉。

生活在承平日久的年代里,晏殊不必如桓温一般,在已经失陷的故土草木面前顿足扼腕。他的生命体验是沉静、内敛和从容的。他开始有余暇和安静的心境,去发现更多细微的事物,去体味家国大事之外的平凡生活情味;他不必再向外追索,试图为世界寻找一个答案,而是可以回过头来真正看到自己,完成自己的生命领悟。

所以尽管晏殊一遍又一遍地在热闹之后的冷清里满怀感慨,却也总能够在感慨过后,继续活得雍容淡定,风雅旷达。他生命里所有的缺失、遗憾,无非是为了见证和映衬在此之后乍然降临的惊喜和欢悦。

一场愁梦酒醒时

大宋的统治者为了“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卸去了开国功臣的兵权,同时也让一个王朝消去了向外的野心与锋芒,转而向内经营诗酒生活,雕琢精细文化。

这番选择,自是得失参半。后人议论宋朝,总是失落于其军事上的积弱不振,政治上的怯懦退让,以致半壁江山落入他人之手,从此偏安于江南,迎来最终的灭亡。然而,放下了争逐天下的欲望之后,历史却收获了一个经济空前繁荣、文化登峰造极的王朝:汴京是近代商业城市的起点,宋朝是第一个发行纸币的朝代;大宋做出了全世界最好的瓷器,做出了今人也织不出来的丝织品。

后人的评说并没有尘埃落定,而历史已经不可更改,也无法强求。若是一味留恋于大唐的雄壮气魄,那么宋朝的纤弱气质的确会令人不满,但是,宋人所过的日子,其实是更接地气的。人尽可以与宇宙相对,穷尽世间真理,在无边的精神漫游里凌空虚蹈,浪漫而瑰丽;但最终,也仍然要回归脚踏实地的平常生活。

人生的一大半时日,其实都是无所事事的。吃饭、睡觉、独处、休闲,这里头并没有那么多需要穷究的重大意义。古人说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宋人或许最为适宜。正因为无事,所以宋词里多的是“闲愁”。后人对此颇有微词,据此认为宋词没有大气象。晏殊的词作为早期宋词的代表,自然也受到同样的责难。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踏莎行》

与唐诗的大气象相比,宋词显得逼仄、细小。李白也写“愁”,但“愁”在他笔下,仍如江河万里,渺然广大:“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大唐才有的自信与豪情;宋人写“愁”,却精细如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似乎只在自我的世界里孤独自伤,顾影自怜。

但是,人不可能永远拥有自信与豪情,有飞扬,就一定有失落,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必定还会有孤独和哀伤。无限向上、向外拓展的人生,并不完满,也不够现实。所以,在对生命和世界的体验上,唐诗与宋词一大一小,一扬一落,一动一静,其实是完成了一种绝妙的互补。

晏殊的这一阙《踏莎行》,真是细到了极处。树色在地上投下的光影层次,藏在翠叶下的莺儿,挡在朱帘外的燕子,香炉中的烟安静上扬,追逐着空中的游丝慢慢地绕转,照进院中的斜阳一寸寸移动,越来越深,直到最后消失不见,暮色降临——这番景象,非得要长久地处身于安静之中,才能见到。

外在的浮华必得尽数抖落,心方能如一面明镜,清晰照见身外的风景。晏殊把这些风景的细处写入词中时,恐怕亦是历经了一种澄明如碧波,深寂如古井的心境。

那日他白天便开了筵席,饮至微醉入睡,酒醒时已是夕照漫天。饮酒时刻心底的那一缕愁思,在梦里辗转不休。梦醒之后,便化入了深院斜照之中,随着时光的点点消逝,无声地蔓延。

一切都是无声、安静。就连愁绪本身,也并未带着倾诉的姿态和自怜的意味,声嘶力竭,如泣如诉。只因晏殊的“愁”,没有带着非此不可的遗恨,亦没有包含什么悲凄难诉的深情,它只是闲愁罢了。闲愁是无端的愁,是人人皆有的愁,说不出道理,也无须认真地去解决。

午睡醒来,若看见天边晚照已深,任谁都会有心理上瞬间的迟滞和空落,任谁都会蓦然生出一丝淡淡愁绪。此番酒后初醒,是从迷蒙的精神状态里走出来,便似人生一场大梦初觉,忽然便触碰到了时光的质感,察觉到了岁月的飞逝。生命最可悲哀的那个部分,在这样一个“斜阳却照深深院”的场景中变得清晰,无可回避。

清人沈谦评价这阙词的末尾二句时,用了“神到”一词,形容其妙处不落实,皆在虚处。“深深”二字,不知是讲庭院之深,还是谓斜阳之深,或者它根本就是在形容人的愁绪之深,实在很难定论。而且,一深再深,显然包含了递进的意味,则庭院的深幽,斜阳的移逝,愁绪的增重,便都在其中了。

晏殊在极静的心境下,想来是听到了时间悄悄的脚步声,又或者,他捉住了时间蹁跹而过的一片衣角,这番体验,如何用富有诗意的文字来表达,却是大大的难题。而在晏殊那里,只用区区十四字,便意境全出。

这位早慧的天才,虽将写词视作小道,是政事之余偶尔为之的事,但他笔下的词,却从不曾辜负了他的才华。

这词里,见着晏殊的愁,也看出晏殊的富贵词格。他的富贵不是金玉锦绣,不是玉树琼箩,那是一种象,融会于字里行间,浮于象却又凝于神。不须满纸锦绣词章,亦可尽显雍容博雅之气。因而晏殊纵写愁情烦绪,亦无跌宕起伏哀痛欲绝的形容,而只是一种欲说还休、若有似无的哀愁。如这一阙词里言愁梦酒醒,斜阳深院,一片寂寥忧郁跃然纸上,那种至深至哀的伤情与落寞却淡若清风,难以捕捉。

同是庭院深深的感怀,欧阳修亦曾写过相似的词句,只是字里行间哀伤弥漫,仿若仅见此景,便已痛彻心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踏莎行》

同是暮春时节,同是乱红如雨,这一片寂寥之情却不同于晏殊的含蓄蕴藉、引而不发,而是似狂风骤雨般侵袭了全部的心神。此刻的庭院深深,便仿似一座精雕细刻的牢笼般,锁住了华年芳岁,锁住了相思蔓延。

庭院深深深几许,晏殊面对相似的情景之时,虽亦是满心孤寂,却圆融了这一种哀思。他的愁绪从来自制而深婉,千回百转凝于笔端,化为字句,却并无凄伤怨绝。

喧闹与冷清,繁华与苍凉,对于生命里的两面,如晏殊这样位极人臣、历尽富贵的人,才体味得深刻,所以,他的词句,从来不将生命的某一面写到极致,一如他对时光的爱恨交织。时光引发他多少深沉的喟叹,悠长的愁思,却也带给他多少热闹喧嚣,沉醉流连。他与时光之间,或许是两两敌对,相缠相恨,却一定也有洒落超尘,互不连累的时刻。

所以,他并不一味地爱,也不执著地去恨,当爱恨两两相抵后,余下的便只有清淡如水的忧伤。

前路茫茫,无限思量

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

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诉衷情》

仁宗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晏殊四十八岁,五月自陈州召还京城,担任御史中丞三司使,秋天在汴京郊外登高时,作下了这一阙重九之词,无尽思情便在这碧天流水般明丽秀洁的文字里缓缓流淌。

农历九月九日重阳,《易经》将“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两九相重,遂为“重阳”,也作重九。古人在这一日要举家登高避灾,插茱萸,赏菊花。重阳节自战国时期已始,至魏晋时节日气氛逐渐浓郁,历代文人墨客思乡怀亲,吟咏伤情,多在此日。

最脍炙人口的重九诗句莫过于王安石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思亲之作,古往今来大多如是。独在异乡,重阳节至,忆及往昔欢聚之景,感怀而今孤寂一人,无尽落寞悲凉便尽数涌上心头。

人言故乡月,最分明。若是身在他乡,与故地相距万里,纵使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亦难免寂寥悲切之感。这一片车马喧嚣,楼台街市,不是梦中所思之景;这一场浮华欢宴,人来人往,亦无心中所念之人。

晏殊的《诉衷情》,正是如斯心境。他于登高之际,将满眼秋色描绘得如诗如画,似是一派明丽旷达,然而在绘出碧水悠悠,天高云淡之景时,却以一句“路茫茫”,道出了满怀的感慨。风景再好,也终是难敌思亲情切,见鸿雁而思归,一片游子之情与羁旅之伤,就这样未经防备地侵袭了他全部的心神。

鸿雁传书的典故可追溯至汉朝。其时苏武出使匈奴,却被单于流放至北海牧羊,十年不得归汉。后来汉朝派使者要求匈奴释放苏武,单于却谎称苏武已死。这时,与他一同出使的常惠将苏武的事秘密告知来访的汉使,并让汉使对单于说,汉武帝在上林苑猎得一雁,雁足之上绑有苏武书信,信上所书皆为苏武北海牧羊之事。单于听闻此事,知道谎言已经揭穿,只好放苏武归汉。

民间更喜欢的却是另一个故事。传说唐朝薛平贵远征西凉,其妻王宝钏苦守寒窑数十载,一心一意等待夫君归来。一日,王宝钏听到鸿雁在空中连声呼唤,于是请求鸿雁代自己传书给薛平贵。一时之间,笔墨难寻,情急之下,她便撕下罗裙,咬破指尖,用血泪写下书信,倾诉一腔祈盼相聚的心情。

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最终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而鸿雁可传书的佳话亦流传后世,在文人墨客的词句中,更承载着一份深挚的思念与情意。隋人薛道衡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唐人赵暇则有“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李清照词云:“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就连杜甫也道:“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而在鸿雁来时的那一刻,晏殊眼中所见到的是什么呢?

是年少时便已辞别的故乡,抑或是往昔某一个情深缘浅、分离已久的旧人?若说这一阕词表白的是思乡念远之情,倒也不假,只是,晏殊以此时几近知天命的年纪所写下的“无限思量”,恐怕并不仅止于此。

当时间蜂拥着前行而去,又是一年重阳,那独自登高的游子茫然四顾,或许早已找不到来路与归程。然而,这茫茫的路不仅通往家乡,更贯穿着他此后的人生。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晏殊被贬毫州,次年转陈州,两年以后,才得以重返京城,而他的第二任妻子孟氏亦是在这一时期亡故。经历贬官、丧妻变故之后的晏殊,于年近半百之时道一句“路茫茫”,似乎并不为过。

无数思绪在胸中百转千回,晏殊终于还是将它们尽数融进了无边秋色之中。“鸿雁来时,无尽思量”,终是哀而不伤。如果说这番感慨未免太过含而不露,那么,看他在同一时段所作的另一曲《诉衷情》,更可窥知他此时的心情:

数枝金菊对芙蓉,摇落意重重。不知多少幽怨,和露泣西风。

人散后,月明中,夜寒浓。谢娘愁卧,潘令闲眠,心事无穷。

——《诉衷情》

多少幽怨泣西风,只有愁思重重。晏殊伫立在这里,看满地碎叶被秋风浸染成寂寞迷离的黄,看绚烂阳光被树梢抖落出缠绵细碎的影,只等待鸿雁来时,听他诉尽满怀落寞。如此凄婉哀伤,已是显而易见的愁情。尽管托于文人与歌妓的恋情来表达,其中却未尝没有放进晏殊自己的萧索心境。

以晏殊的性子,自是不肯在重阳登高之时,歌一曲直白浅露的思乡之曲,亦不肯将贬官远谪和中年丧妻的变故在词中尽数流露。他至多只愿道一句“无限思量”、“心事无穷”,只因此时的心绪确是道不尽,说不清。

年轻时若经历变故波折,或许尚能单纯地为之哭泣,而年纪越大,生命里的起伏,便裹挟了越多沉重的况味。关于人生,关于生死,关于不再留有余地的岁月,都有太多无从道出的悲凉。

故乡,在年轻的晏殊眼里,也许只是一个终将离开的起点,一份关于贫寒童年的记忆,而在年近五十、历尽繁华的晏殊眼中,却化作了一个关于归程与终点的象征符号:他终有一日要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处,为一生的旅程画下句点。

而刚刚经历贬官和丧妻之事的晏殊,怎知这句点是风光无限,还是寥落冷清?怎知自己在踏上归程时,是能够携手一位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侣,温暖欢欣,还是孤家寡人,凄凉地走向生命尽头沉郁的黑暗?

他经历了太多,因而也就有格外多的怅惘慨怀。只是,无论怎样感慨于前路的茫然,眼前横亘的依然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一份心底的思量,便唯有寄托于往来南北的鸿雁,看它穿云而去,飘摇万里,可否到达那一片望之不及、思之不尽的故乡。

闲愁映着你的惆怅模样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写:“花落水红,闲愁万种。”一番闲愁竟有万种,只因它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模样。有人说闲愁是雨后落花、柳上新月;也有人说闲愁是日暮黄昏、梧桐秋雨;还有人说闲愁是锦衣玉食背后的伤感,是国泰民安下的些微惆怅,是醉生梦死间的几句低吟。闲愁到底为何物,恐怕也只有品过闲愁滋味的人才说得清。

贺铸《青玉案》里写:“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一千古名句,其实仍只泛泛道出了闲愁的某一种意境。倒是词的首句“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透露出一丝端倪。那是贺铸对凌波仙子的相思期盼和求之不得,所以,他的闲愁便无关风月,而只是现实的压抑与理想的止步不前。

晏殊的闲愁与贺铸并不相同。他的理想似乎实现得太早。他早年得志,自少年之时踏入繁华的九重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锦绣繁华的权力场。他生于升平之世,活在太平岁月,既没有经过家国离乱,也没尝过人间疾苦。曾权倾朝野,门生遍布,也得金玉满堂,享受着名副其实的大富大贵。

所以,他的闲愁无关乎现实与理想的针锋相对,而只是一抹于无常岁月里孕生的淡淡哀伤,如同朦胧雾气,笼罩着他在金玉富贵里也未曾泯灭的敏感而多情的灵魂。

说他无病呻吟也罢,说他多愁善感也罢,晏殊的闲愁在那“万种”之中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娴雅别致。那一抹闲愁带着珠光宝气的氤氲迷离,也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映着晏殊富贵闲人的惆怅模样,在一片朱阁画楼间,被细细描摹。

与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比,晏殊的闲愁要清淡得多,他没有李清照的绵长哀婉,他也不是辛弃疾笔下那位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的闲愁不浓烈,亦不痛楚,只是灯酒阑珊后的寂寞,北雁南飞时的凄凉,小园香径独徘徊时的怅然,只是富贵者对时光如水,盛筵不再,繁华凋零的感慨。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浣溪沙》

或许是在富贵舒适的生活里浸得久了,晏殊的闲愁都透着些许珠玉的味道。如这阙《浣溪纱》,小阁重帘、晚花庭莎,曲阑波影、翠幕圆荷,无不别致清雅,展露着天然的富贵气象。若不是最后那一句“酒醒人散得愁多”,像碎在青玉碗里的珠玉般脆生生地将“愁”字直直吟进人心底,谁又能想到这一片清雅悠然之中,晏殊的心头正滋生出无边无际的愁绪呢?

仁宗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晏殊罢相,此后离京赴任颍州。四年后,即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春,自颍州移知陈州。当时,晏殊就居住在陈州城西的西园中。西园美景怡人,据说园中有七亭:流芳、中燕、流杯、香阴、环翠、洗心、望京。有阁曰吟风,有堂曰清思,又筑台曰望湖。

晏殊在《庭莎记》中写道:“介清思堂、中燕亭之间隙地,其纵七八步,其横南八步,北十步,以人迹罕践,有莎生焉。”在西园居住期间,他命人移植莎草,建成莎场。词中的“庭莎”即指此地。

这毕竟是晏殊的贬谪之地,更何况他此时已是年近花甲之身,被隔绝于朝政中心之外,不知前途吉凶,他若是愁绪缠身,也属人之常情。但他却有闲情逸致来装扮一座园子,甚至还为园中的一片小小莎场撰文作记。这番旷达心境,不免让人想起日后的苏东坡。苏东坡被贬谪到荒僻的岭南时,亦有闲情“日啖荔枝三百颗”。

旷达的人,是在哪里都要活出一份闲适自在的。

在京为官时,晏殊的府中日日宴饮,夜夜笙歌;如今贬谪在外,他也要为自己辟出一片小天地来,纵情追欢逐乐。

陈州的西园里,歌舞不休,诗酒不绝,晏殊仍是那个离不了行乐的富贵文人。

但是,看他写酒醒人散后,帘前飞过的一只轻燕,庭莎前落下的几片飞红,曲阑投进清波的安静倒影,刹那间穿幕而过的柔风,打在翠嫩荷叶上的几阵细碎疏雨,如此娴静美好,会不禁以为他已在这园子里无声伫立了千年万年。

他的心真是寂静,寂静得就像此前的觥筹交错,歌舞喧嚣都不曾有过。然而,只是寂静,便已生愁。

晏殊眼底的这些风景,处处透着筵席散后,意兴阑珊的落寞愁绪。试想,人来人往的时刻,他怎会留意到重重帘幕之外掠过的飞鸟?如若曲阑里笑语喧哗,惊动了池子里的清波,又怎能看见阑干在水中的寂寞倒影?更不用说一阵微风、几滴细雨带来的凉意和微响,若非长久安静地去注目、聆听、感受,那么,这一切对晏殊来讲,也就虽有若无。

此时,晏殊已罢相离京四年之久,纵然有怨愤、不平,恐怕也消泯得几无痕迹了。虽是贬谪之身,年华迟暮,他也仍有大把的闲适时光和金玉富贵,足以撑起一场又一场盛大的宴会,呼朋引伴,驱散寂寞与清愁。只是,宴饮的次数越多,他要承受的落寞萧索也就越多。

酒浇不灭愁绪,歌舞淹没不了愁情,热闹断绝不了愁思,寂寞时则更易沉溺于烦愁之中,难怪冯延巳要感叹“自古闲愁无际”。

然而,若叫晏殊不去歌酒里厮混时日,只怕那漫长的无端生愁的余生,亦不知如何打发。

真是左右为难。

他是乐也生愁,不乐也生愁,这愁竟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悟到这一点之后,晏殊想必立刻就作出了抉择——他宁愿余生里还有喧闹,还有许多的过客来往,还有无数个举杯醉笑的瞬间,即使他需要花费数倍的心力来适应喧闹之后的失落和惆怅,然后徒然用更多的酒乐歌诗去湮灭闲愁,也好过让生命从此沉寂无声。